2012年3月30日 星期五

谁被怀疑向彭德怀提供致信毛泽东的材料(上)


[导读]张恺帆被打倒,主要领导称其“大闹无为20天”。他被批斗、下放农村,还遭秘密关押审问207天。他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怀”。受此案牵连,无为县、社、队干部被批斗处理的有28741人。


谁被怀疑向彭德怀提供致信毛泽东的材料
彭德怀(前右)1958年上半年到安徽视察,陪同者恰好是张恺帆(前中)。故有人认为彭德怀庐山会议致信毛泽东的材料是张恺帆提供的。张新元供图韩福东翻拍
谁被怀疑向彭德怀提供致信毛泽东的材料
“大跃进”期间,安徽城市居民送肥下乡支援农业。董青摄合肥市档案馆提供


张恺帆蒙冤记

张新元跟在保姆身后,蹦蹦跳跳跑去食堂打饭。那些住在自家楼下的乡下人,和保姆抬个大桶,装了满满的稀饭回来吃。
这 个细节停留在张新元的脑海里,成为他对大饥荒年代的经典记忆。时间进入1959年,他刚好十周岁,在安徽省政府的宿舍区,有很多2层高的楼房,他的父亲张 恺帆和其他三家省领导住在其中一栋楼房内,每家独立单元。张新元与父母住在楼上,那些来自安徽省无为县乡下的亲友就住在楼下。“家里住满了人,父亲不嫌弃 这些农民。”张新元不知道自己家里到底住过多少人,只记得一大桶的稀饭都会被吃得精光。(注1)
张 恺帆(1908年12月18日-1991年10月29日)是无为县人,时为安徽省委常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是安徽省第三号政治人物,权倾一时。他能给 这些乡下的亲友提供庇护。1959年,饥饿已经在安徽省内流行,浮肿病到处可见。张新元记忆中的另一片段是,有人给他父亲下跪。“这个男人跪下求我父亲, 具体因为什么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没饭吃。”张新元对南都记者说,他当时正读小学,在课堂教育中学习到的都是旧社会的农民向地主老财下跪,“怎么现在有 人向我父亲下跪?我父亲又没逼租,也不是坏人。新中国怎么这样?这不符合我从小受的教育,所以这个画面印象很深。”
当 饥饿的农民凭借关系,在张恺帆家里谋得一口饭吃时,中共中央已经意识到大跃进运动中出现的部分问题。从1958年11月第一次郑州会议到1959年7月庐 山会议前期,“中央领导全党做了许多努力,纠正已经觉察到的‘左’倾错误”。(注2)“纠左”运动,也贯彻到安徽。在庐山会议召开后,张恺帆前往老家无为 县,宣告停办公共食堂,并处分了一些干部。他在无为县观政潮广场上召开的万人大会上说,“什么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不劳而获,剥削别人。请问社员搞点小 块土地,养几只鸡生几个蛋卖卖,这是剥削了哪个?我们是领导群众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走共同贫穷的道路。”“这样搞下去,人家要革我们的命了。”此时, 无为县和整个安徽境内,已经大面积死人。“惨不忍睹!病人抬死人,埋得不深,没有劲挖,天又热,沿途常闻到腐尸的味道。”张恺帆晚年回忆他1959年7月 在无为县的见闻时说。(注3)
张恺帆没有想到的是,以“纠左”为目的的庐山会议,中 途改变方向。彭德怀一封3000多字的长信,在庐山受到批判,全国范围内由是开始声势浩大的“反右倾”斗争。张恺帆很快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 主义分子”,安徽省委主要领导称其“大闹无为20天”。他被批斗、下放农村,还遭秘密关押审问207天。(注4)他成了安徽省的“小彭德怀”。受此案牵 连,无为县、社、队干部被批斗处理的有28741人(注5)。“我们家族死了20多人,包括我的亲二叔,我之前只知道他死了,后来二叔的外孙告诉我,他是 被抓到牢里死去的。”张新元说。
对张恺帆的平反发生在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安 徽省委也进行了改组。全国范围内的甄别平反工作始于1961年6月,但在七千人大会后加速,“到1962年8月,全国有600多万干部、党员包括受到错误 处理的群众得到平反。这是当时进行的所有甄别平反工作中影响最大的一项成果。”(注6)而张恺帆,是所有这些平反案件中,牵涉级别最高的干部之一。平反 后,张恺帆恢复党内外一切职务,“文革”结束后,曾出任安徽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等职。1985年离休。 


上篇:“歌声笑声四起”?

“天蒙蒙亮,
星星还闪着兰(蓝)光,
起床的哨声响了,
清脆的声音在晨空荡洋(漾)。
拿起车拐,
扛起锄头,
一个个神来焕发,
像湖水涌出了村庄。
向着碧绿的田野
向着无际的棉岗,
歌声笑声四起,
随着晨风飞向远方。
披着闪亮的晨星,
迎着清凉的晓风,
踏着露珠晶莹的小径,
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
劳动。”

这是1959年7月4日《无为日报》上刊发的一首小诗《新的一天》,作者署名赵同津。诗中描述的是当地农民晨起集体劳动的情形。“星星还闪着兰(蓝)光,起床的哨声响了”应符实况,农民们拿着农具“像湖水涌出了村庄”也大体不差,只是“一个个神来焕发”、“歌声笑声四起”则与现实相去甚远。此时,和全国其他 县市一样,无为县正在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同日的《无为日报》称,两天前,该县宣传口各单位,“正集中全力,乘胜前进,大开、突开空、荒地,广种蔬菜, 他们提出:快种、多种、种好、勤管理,保证在本月十五日做到蔬菜自给。”(注7)
“蔬 菜自给”话语背后,暴露了一个秘密:“1958年无为全县粮食实产7亿斤,上报为10亿斤;1959年实产4.5亿斤,上报为9亿斤。虚报的总产只得在社 队亩产上浮夸,在粮库里做夸大了的假账,在减少社员的口粮供应上下工夫,大搞所谓‘低标准,瓜菜代’。”(注8)因饥饿,无为县农村人口开始大量死亡。按 官方统计,1959年无为县人口死亡率约10%,其中绝大多数为非正常死亡。(注9)
张 恺帆正是在7月4日这一天前往无为县调查,开始所谓“大闹无为20天”的历程。无为县陡沟区张家墩是张恺帆的出生地,他出生时,父亲是小地主,拥有土地 200余亩,一半佃出,一半雇工耕种。1928年4月,张恺帆20岁,加入中共。1933年10月至1937年8月,他曾被捕入狱,度过3年零10个月铁 窗生涯。1952年安徽省建制后,张恺帆任省委常委兼统战部长。1956年7月,中共安徽省第一次委员会全体会议选其为省委常委、书记处书记。在15名省 委常委中,张恺帆的排名仅在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安徽省省长黄岩、安徽省委副书记李世农之后。1957年底,李世农因反对用专政手段解决群众闹事事件 而受到批斗,后划为右派。在反右运动中,安徽全省党内外人士划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分子3万人。(注10)李世农倒台后,张恺帆成为安徽省内第三号人物。 “我父亲后来讲,人无完人,有功劳也有错,要承认错误。反右运动时,他是书记处书记,也错误地批判过李世农,应该道歉。这一点(勇于道歉)我觉得他是不错 的。张劲夫(原中顾委常委、国务委员)说他不是当官的料。”张新元说。(注11)
反右 派运动造成的一个后果是,真话变得稀缺,很多人为了自保而噤声,另有人迎合领导意图,大肆浮夸与造假。1958年下半年,《安徽文化报》也接到很多来信与 来稿,宣称亩产万斤。安徽省文化厅党组成员、出版处处长兼《安徽文化部》总编辑方一清原本支持“大跃进”,但这时他发现问题了。“都是浮夸,上上下下异口 同声。这不是开玩笑么?我是农村出来的种田人,从几岁开始一直种到18岁。我对农村熟悉,我不相信。在开编辑会的时候,我说:亩产几万斤?知不知道一亩地 面积到底有多大?不可能的啊。编辑部好多人不熟悉农业,但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我们报纸侧重文化,不怎么登这类报道。但《安徽日报》登了,小女孩坐在高产 的水稻秧苗上。我说这是胡搞嘛,上面应该了解一下,不能相信。但结果《人民日报》也登了,都吹了起来。”(注12)
方 一清1921年生于无为县长堤乡(现福渡镇)方楼村,曾参加革命打游击,任无为县第一副县长。1959年,他并未回无为县调查,但“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 悉。1959年就开始饿死人了,春节的日子不能过的。我有亲戚到城里来说,食堂已经没粮了,吃草,饿死了很多人。”此时,中央正在贯彻“纠左”方针,方一 清没有公开发表文章,只是就饿死人的现象向安徽省文化厅党组提出了建议———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会成为自己的“罪状”。
这 一年的春节,张恺帆也没闲着。他在省委常委会议上建议,省委负责同志在人民公社成立后第一个春节“到下面去,与民同乐”。他后来解释这样提议主要是因为, “老百姓没有饭吃,又没有人敢说”,他希望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亲自下去看看,了解实情。那时,省委书记处书记、常委都要兼任一个县的县委书记,曾希圣兼肥 东县,张恺帆兼巢县。张恺帆在这年除夕去了巢县,“到旗鼓公社和公社干部一起吃年夜饭,公社干部想尽办法,到处奔走,才弄到四菜一汤,有一点肉,一点小毛 鱼,鸡都没有。酒呢,是山芋干酒。旧社会再穷,过年也有大几样菜啊。由此可见浮夸风造成后果的严重。”(注13)
当 时,全国上下正在进行“反瞒产私分”运动,认为农民私藏粮食,干部带人去农民家到处搜查。张恺帆说,他向省委作了汇报,表示农民真的在挨饿。但曾希圣坚持 认为,张恺帆受到蒙骗,此前另一位省委常委桂林栖写了一篇《揭开粮食的秘密》,作为文件下发,内称在桐城查出一两亿斤农民私分的粮食。
农 村的粮食不断被征收上去,开始有很多乡下人前来向张恺帆反映情况。“特别是无为,来的大多数是拄拐杖的浮肿病人,有的一进门就喊‘救命’,还有我的亲戚, 来了就躺在我的家中,不肯走了。惨状触目惊心,忍无可忍。我决心再到巢县、无为乡下做些调查。许多好心人劝我:”不要下去吧。下去也没有用,讨批评,何必 呢?‘我说:“怕什么呢?共产党不能不关心群众疾苦。’”(注14)
张恺帆只在巢县做了短暂逗留,就去了无为县。7月4日至23日,他在这里掀起了一场风暴。


中篇:“大闹无为20天” 

1959 年7月4日,张恺帆在巢县发现情况比春节时严重,公共食堂一概是清水煮青菜、萝卜叶子。刚从无为县赶来的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杨杰说,无为的情况更为严 重。他们于是来到了无为。“第一镇是石涧,路上行人没有一个不带拐棍的,村上的小孩子瘦得不成人形。到农户家里看看,大多数躺在床上,呻吟不绝。”(注 15)
很多人向张恺帆下跪求救。他们说,“我们还不如鸡,鸡一天还有两把米。”“听 说上头规定每人每天二两原粮(稻、麦而非米、面),能发到我们手里也好。发给食堂,层层克扣,我们就一点见不到了。”“食堂不能再办了。”“张省长,把自 留地还给我们,我们也度度命。”张恺帆印象深刻的是石涧区沿河梢村,“全村十几户人家就有九个孤儿!农民家里,第一个饿死的,家里人还给他弄几块板,钉个 棺材。第二、第三个饿死的,就只用竹床或门板抬出去。第四、第五个就更惨了。”(注16)
张 恺帆晚年回忆,当晚,在无为县城,县委书记姚奎甲在向张恺帆汇报时,仍坚称1958年全县共收粮食13亿斤,上交7亿斤,现在农民每人每天可得4两原粮, 全县浮肿病人不过万把人,“浮肿的人都是好吃懒做,不做事当然没有饭吃。”但第二天,他从无为县粮食局长处获知,县里有两本账,一本7亿斤,另一本13亿 斤。前者准确。他知道县委书记在说谎。(注17)
不过,7月7日张恺帆在无为县五级 干部会议上作长篇讲话时,还是首先表示:“对1958年的成绩和今年午季丰收的成绩是不能动摇的”。“特别是去年那样大的旱情,我们还取得了很大丰收,全 县粮食总产在十一二亿左右,超过以往任何一年。今年午季产量也不低,比去年有了很大的增产。”(注18)
张 恺帆在将“我们的成绩是基本的、主要的”一笔带过之后,着重讲的是现实中存在的问题:“我们也存在缺点……主要是在完成粮食征购任务的同时,没有很好地考 虑到群众生活,也就是没有把群众生活安排好。”他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提法并不科学:“肚子”比“面子”重要;现在问题非常严重,“病人很多。特别是浮肿病很多、粗腿很多,妇女子宫下垂很多,闭经的很多。我们到了许多村子都看到床上睡着病人,每个村子都有。病人为什么这样多?57年、58年 有这样多么?很显然,与我们不关心群众生活是分不开的,如果谁说这与生活没有关系,那要检查这个同志的群众观点。机关里也没有,我也没有,省里没有,县委 会我看也没有,关起门来说亮话,就是生活没有搞好,没营养,再加上去年大跃进劳动过度所造成的。现在有许多人骨瘦如柴,争(睁)眼看不到这个事实是不对 的。”(注19) (未完待续)


韩福东,南方报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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