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1日 星期六

“文革”中的道县大屠杀(下)



  道县大屠杀中被杀的人,大多是满门抄斩,有的大队甚至株连族人。8月24日,杨家公社金狮庵大队以刘代修为首的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了李念德家4口;就在47军进驻道县制止杀人的8月29日,刘代修还顶着禁令,又杀害李念德家9囗人。李家14口,只剩下李念德一人逃脱性命。

  大坪岭公社土地塘村蒋汉正全家和同村几十人,被当做反革命一齐赶下岩洞,摔得半死,活活饿死闷死在岩洞里,凄厉惨烈的哭叫声持续两天两夜。洪塘营公社的杀人团,把两百多名反革命绑到附近的矿坑旁边,杀人团的李波清等先用枪打,然后不管死活,一律推下矿坑活埋。

  桥头乡桥头村右派周文楝及其妻陈莲娥、子周辉在杉木岭出工,生产队长指挥青壮劳力将他们一家三口推进一囗多年不用的废窖里,搬出早已藏在松树林子里的两捆干稻草,点燃塞进地窖,见里面喊得凄惨,又在窖囗压了许多松枝堵住烟子,三条命就这样结束了。接着生产队长又派人到周家,将其另外两个孩子抓到杉木岭。队长接过两岁大的小弟,丢进火窖里。周大妹吓得嚎啕大哭,周队长毫不手软,抓住她推下去。因用力过猛,周大妹被推过了窖囗,周又追上去揪住她,如此几番才将8岁大的小姑娘推下火窖,活活烧死。

  横岭公社小路窝大队支书唐兴浩和民兵营长蒋文,指挥民兵和积极分子,将蒋汉镇及妻子周军阳等15个地富及子女五花大绑,押至大队部仓库边的禾坪。唐兴浩因借了蒋汉镇100元钱一直不还,遂起杀人灭门之心,吩咐人到蒋家捉来他的三个崽女,一起押至枫木山的天坑边。唐兴浩跳上一块石头宣布:“现在,我代表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你们的死刑!”许多被捆着的人,顿时就瘫倒了。民兵们围上来,用鸟铳、梭镖对着他们。唐兴浩站在高处点名,点到谁,谁就被拖到不远处的天坑边处决,然后推下天坑。周军阳被推下天坑后苏醒过来,7天后被人救起,她家其他5口全死于天坑。1985年,唐兴浩被开除党籍,在处理遗留问题工作组的追问下,他才托人将那100元还给周军阳。

  杀人凶手还对受害人妻女进行集体轮奸。8月26日晚,田广洞大队贫协主席陈登义指挥民兵,在大队部打死陈高肖和另外两个地富子弟,用马刀砍下3人脑袋,以示其革命坚决。陈高肖的妻子吓得逃回娘家朱家湾,大队民兵营长义正希闻讯带着民兵追到朱家湾,把她押回大队部。陈高友决定让参加屠杀的人“开大锅饭”,说:“朱家湾、倒水洞一带,地主婆都给贫下中农开了大锅饭,我们这里为什么就不开呢?杀都杀得,哪里还有搞不得的道理。”陈锡位招呼民兵们:“大家吃饱些,攒足精神开大锅饭啦。”陈登义率11位民兵,在大队部吃饱喝足,把陈高肖的妻子拖了出来,集体轮奸,还从这个女人的衣袋里掏走20元钱和4丈布票。次日,他们将气息奄奄的女人抬到老光棍陈高月家,强迫她嫁给这个贫下中农。当晚,她又饱受陈高月的蹂躏。女人恢复神智后,乘人不备,逃回娘家。后来,腹中胎儿早产,产后十天死亡。

  在大屠杀风潮中,凶手每杀一人,报酬是二、三元或十斤谷,由大队或公社开支。胡茂昌这个人,一字不识,好吃懒做,手脚不乾净,平时村里人就瞧不起他。即便是杀人风起时,大队也不安排他去杀人。胡茂昌坐不住了,嚷着要去杀,谁都拦不住,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杀阶级敌人嘛。胡茂昌为什么争着去杀人呢?一是他心里发冲,想杀,二是杀人有补贴。

  胡茂昌所在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21名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死刑。胡茂昌自告奋勇,跳出来说:“我来一个!”待到把一干人犯押上山就地正法时,一些人又感到下不了手,有点畏缩。胡茂昌上前一步,拍着胸膛:“怕什么,看我的!”他抢过一个民兵手里的马刀,挥起来,眼都不眨一下,一气砍掉7个。砍到第八个时,刀不快了,杀卷囗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像用锄头挖土一样,硬是把个脑袋挖断了,弄得自己浑身是血,头发都被血浆糊住了。

  杀完人,胡茂昌像凯旋的英雄,模仿起古装戏里刀斧手的动作,把滴血的马刀高举过头,向围观的人示意,顿时赢得一片啧啧赞叹。这时,其余13名已经被其他民兵砍掉了。胡茂昌想用马刀尖挑起一个头举起来耍耍,弄了几下没挑起来。环顾四周,胡茂昌意犹未尽,陡然想起某个被杀的人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便向在场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建议,某某家还有三个毒麻仔(小孩子),也一起搞掉算了。大队书记已被胡茂昌的作为镇住了,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是个人才,没等支书点头,胡茂昌就一马当先杀回村去。

  进了那家的门,也不答话,当头一棒先敲掉了开门的老大。老二吓得扭头就跑,被胡茂昌一把抓住,举起来用力往下一摔,也没气了。他从被窝里抓起最后一个,正要如法炮制,孩子的奶奶(因娘家出身较好,又与大队主要负责人有点亲戚关系,未被杀掉)掂着小脚,母鸡一般扑上来,死死拽住小孙子不放。胡茂昌大为恼火,猛一发力,将老奶奶推倒在一丈开外,顺手提起孩子的两只小脚,朝下使劲一摔,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胡茂昌那青筋凸暴的小腿上溅满了红红白白的孩子的脑浆。

  这一天胡茂昌共得杀11人,得手续费55元,比他去年年底的分红还多。胡茂昌所在的大队经济状况好一些,每杀一人补贴5元。

  杀人团不但杀本地人,外地人也不能幸免。出差的,探亲访友的,做生意的,都一一盘问。查出身,查观点(是湘江风雷派还是红高司派),查组织,查来道县的目的,查探访什么人,一旦查出嫌疑,不问青红皂白,交由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登记注册,拉出去就枪毙了。被杀的外地人多达700多人。

  军队进城的第二天,红联和革联又在县城发生大规模武斗。红联方面指挥失当,被革联打死2人,打伤7人,俘虏360余人,缴枪120余条,梭镖、大刀、棍棒丢弃无数。红联召开400人的追悼会,红联头头关有志、贺霞等人在会上声称:“四类分子胆敢翻天,就斩草出根!”

  祥林铺区区长袁礼甫得知要停止杀人的消息后,立刻召开会议,谋划、布置在祥林铺区来个“大扫除”。区基干民兵被紧急集合起来,召开杀人誓师大会。袁在总结发言中说道:“这次任务光荣又艰巨,我相信同志们一定能圆满地完成。三天后上来会师,我们等待同志们胜利的消息!”会后杀猪劳军。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袁礼甫带领几名区社干部为120名雄赳赳、气昂昂的民兵送行。三天后,这120名民兵遵照指示,准时回到了区指挥部汇报战果:三天内共杀569人。

  9月1日清晨,一架伊二型军用飞机在道县上空低低飞行,撒下制止杀人的传单。次日又撒一次。传单内容主要有:“禁止杀人!”“杀人犯法!”“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要群众斗群众!”开始制止杀人非常艰难。一天中午,部队听说清塘区一个地方要杀人,团政委孙润清立即派营长刘富安带人赶去制止。到那里天已近黑,人也被杀了,尸体摆在一囗水井边,几个人手持切西瓜的长刀堵在村囗,不许军人进村,经再三宣传,才让进村。当晚,他们没地方住,住进一个小卖部。卖主马上把能吃的东西全藏起来,不卖给他们,说:“不是不给你们吃,是不敢给;谁给了,上面就会抄谁的家,还会掉脑袋。”

  9月23日,革联将冲入二中的红联打死12人,打伤多人。这又激起红联派的愤怒,将仇恨再次转移到农村那些无辜的弱者身上,使得部队制止杀人的工作更加困难。特别在农村,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手持大刀、长矛、鸟铳等凶器进行围攻,骂这些制止杀人的部队是“刘少奇的部队”,是“为地富反坏右效劳”,扬言要与他们拼到底。

  道县大屠杀好比引爆了一颗“精神原子弹”,冲击波四下扩散,省会长沙的湖南大学也跟着贴出“斩尽杀绝黑七类”的大幅标语,道县的几个邻县更是跟风杀人。江华瑶族自治县,从8月29日到10月25日,57天里杀了898人。宁远县8月18日开始杀人,先是梅岗公社小欧家大队杀了4人,接着麦地公社贫协主席、文革主任王财富指挥民兵把38名地富分子及其子女像柳条儿串鱼一样捆成一串,一个个推下荒废的红薯窖,放火烧死,盖上黄土。晓睦塘公社党委书记李远生召集晓睦塘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杀人,有人问他怎么搞,他笑而不答,很艺术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另一只手以掌代刀,作了个砍的姿势。干部们言听计从,将全大队地富及其家小共68人统统推入地窖活埋。这个大队是零陵地区杀人最多的大队。

  宁远县有个弯子里村,村子不大,多数都姓郑。中秋节后的第五天清早,该村50多人被乱刀砍死,全部丢进地窖。身材高大的郑工金被砍死后,身子进不了窖眼,杀手们毫不犹豫地用锄头将其身子挖成三段。12岁的少年郑山蓝吓得跑上山,躲在一棵树上,被抓了下来。他跪在地上磕头:“叔叔伯伯莫杀我,我一世替你们做工都要得。”这话成了遗言。刚满17岁,长得十分秀气的郑翠云,被几个人按在本村小学里轮奸,然后砍死。12岁的女孩郑见品,慌乱中爬进一条又臭又冷的阴沟,在里面躲了三天三夜,保住一条小命。村里三个单身汉,趁机将三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关起来,杀了她们的丈夫,然后堂堂正正地与她们结婚。宁远县杀人的特点是一家家地杀,杀光杀绝,不留隐患,共杀1092人,全地区排名第二。

  江永县界牌公社党委书记杨修玉,大屠杀期间回老家道县探亲,沿途见河里漂着死尸,树上挂着死尸,很受启发,回到自己的公社就开杀人吹风会。第二天一早,文革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刘自进带着一些人,敲锣打鼓地来公社报喜,称该大队昨晚已杀了6人(零陵地区杀人报喜的,仅此一例)。其他公社大队也纷纷部署杀人,先后杀325人。双牌县杀人的特点是零星、分散、残忍,全县共杀345人(含被迫自杀的48人)。新田县9月8日开始杀人,动手稍晚,其杀人特点是声势浩大,开万人大会,现场杀人。全县21个公社,有18个公社先后召开了万人大会。

  零陵县的永州市,9月的几天内杀158人,占全县杀人总数的二分之一强。 南山县共杀145人,该县基层干部阶级斗争觉悟高,大队一级自发追查反革命组织,杀掉其中骨干,实际上全部都是假案。祁阳县周塘公社逼供出一个黑杀团,公社组织委员李新明进一步扩大战果,深挖出600多反革命分子,并将追查风扩展到全县33个公社,共杀218人。

  东安县距道县较远,杀人风期间仅杀11人。可是8个月之后,该县有关部门审查一个有作风问题的妇女,引发全县追查反共救国军,挖出一个有2258人参加的庞大的“反革命组织”。追查、审讯中,打死141人,被迫自杀278人,致伤残1132人。

  道县杀人事件,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66天里,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1590个生产队,2778户,共被杀和被逼自杀4519人。受道县杀人事件影响,全零陵地区其余10个县市也都不同程度地杀了人。包含道县在内,文革期间全地区共有7696人被杀,1397人被逼自杀,致残2146人。按阶级成分划分,死者中四类分子3576人,四类分子子女4057人,贫下中农1049人(大多数有不同程度的历史问题),其他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6人,年纪最大的78岁,最小的10天,与杀人事件有直接牵连的14000多人。

  杀人手段可归纳为10种:1、枪杀:(含步枪、猎枪、鸟铳、三眼炮等)。2、刀杀(含马刀、大刀、柴刀、梭镖等)。3、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称放排)。4、炸死(又称坐土飞机)。5、丢岩洞(一般都辅以刀杀)。6、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废窖里,故又称下窖)。7、棍棒打死(含锄头、铁耙、扁担等)。8、绳勒(含勒死和吊死)。9、火烧(含熏死)。10、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

  当时对道县惨案进行过三次统计。第一次统计,共杀4500人;第二次统计,共杀6500人。第三次调查由47军刘副参谋长负责,由原检察院检察长阎维胜任组长,调查结果显示,确切数字是两万人,包括本地和外地立案在册的人和本地和外地失踪的人。

  道县大屠杀接近尾声时,阎维胜、周志清、蒋良信、何适、王恩昌、周家丰、周贤维、刘香喜等8人,冒着生命危险,走访了100多名当事人和目击者,走遍了道县的村村落落,含着热泪听那些孤儿寡母叙述他们亲人惨遭杀害的经过,最后写出道县屠杀大事纪300多页,记录了有名有姓的6千多名死者的全部材料。半年之内,他们用多种方式向上级汇报,控诉熊丙恩等杀人魔鬼的罪行。中央令湖南省委调查上报,湖南省委又批转零陵地区,零陵地区又批转道县县委。材料就像一个皮球,被踢来踢去,最后又踢回熊丙恩手上。熊丙恩和道县县委向零陵地区报告:死人是实,是两派群众组织武斗打死的。零陵返报省委,省委返报中央,花了整整一年时间。

  在此期间,8名上书者遭到残酷迫害。阎维胜,因为姓阎,又是北方人,被扣上阎锡山特务的帽子,关押一年,受尽毒打和折磨。周贤维、周家丰被关在牢里,遭受迫害。蒋良信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刑劳改10年。刘香喜被判死刑,后改为20年徒刑,在牢中被打得死去活来。

  1985年春,道县杀人事件调查组询问一个杀人凶手的杀人动机,该凶手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是剥削过我们的阶级敌人。”“他们的子女并没有参加剥削呀?”“人在心不死,迟早要复辟的。毛主席说的哪里会错?”另一个凶手的回答是:“上头要我杀我就杀,要是现在上头又要我杀,我也会杀!”

  我下乡插队期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生产队里几乎所有技术活的尖子都是地富子女。 比如撒种、育秧、大牲畜饲养、农药配制、化肥用量计算等,甚至包括石匠、木匠、篾匠、水电机械等活计,大都由这些人去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地富子女现象呢?我观察和分析得到的原因如下:一、当时地富子女政治上受歧视,招兵、招工、招干没他们的份儿,只能在身边这些农用技术领域用心思,求发展。二、地主富农都是一些智力和素质相对较高的人,他们的子女遗传了这些品质,具有掌握农村各项技术的先天优势。三、贫下中农在政治上有一种盲目的优越感,在农业技术上不思进取,遇到技术含量较高一点的工作就让他们的管制对象——地富子女们去干。久而久之,他们失去了钻研农业技术的兴趣,从而失去了掌握这些技术的能力。

  作者:湘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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