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1日 星期六

“文革”中的道县大屠杀(中)


  8月17日上午,蒋文明主持召开各大队五巨头会议,再一次高度赞扬了郑家大队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散会后,各大队急起直追,很快在合作、塘坪、早禾田、陈家、三角河等大队杀了31人。

  现任郑家大队支书郑逢桥回忆钟佩英时说:那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家,四十来岁,念过书,粗活细活都拿得起,还会做衣裳,听说是蓝山县那边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那阵子,钟佩英社会关系不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也难保不出事,她又去参加什么‘湘江风雷’。我那时是支委,那天开会,他们讲起钟佩英的事,我大吃一惊:钟佩英搞了那么多活动,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死也死得惨,就在路边那口山塘边,好几天没收尸。还有她两个儿子,就更惨了。”文革中,大队在四类分子及其子女中秘密安排了几个耳机(卧底)刺探敌情,定期汇报。郑家大队杀第四批的7个人时,是命令一些没有被杀的地富分子和子女用绳子把这7个人勒死的。

  杨家公社杀掉钟佩英母子三人的消息很快传开,全县流传起“四类分子要造反,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地富作骨干”的谣言,加之在此期间有4个区搞出7个反革命组织,逼供出一个纲领,即“八月大组织,九月大暴动,十月大屠杀”,气氛十分紧张。从8月17日开始,清塘、清溪、梅花等区先后召开社队干部会议,动员部署杀人。

  8月13日,祥霖铺区的袁礼甫在上渡公社召开杀人大会,杀掉了7人。紧接着,他又成立了一个百人杀人团,分赴各个公社和大队,组织更大规模的屠杀。被杀的人,有的是从床上拖起来的,有的是从田里叫上来的。从8月13日到8月底,半个多月里,根据宛礼甫上报的杀人名单,共杀掉了1千多人。屠杀的方式骇人听闻,土枪崩、沉河、断头、截肢、开膛、腰斩、投窑火烧、集体爆炸,年轻的妇女则集体轮奸后杀害。

  8月14日,桥头公社公安特派员杨逊卿,到大江洲大队召开大队干部会,督促杀人。第二天,该大队杀二人:75岁的秦秀容和她5岁的孙子何国新。那么多四类分子及其子女不杀,何以就杀这一老一少两个阶级敌人?杨特派员召集开会时,有人提到,过去秦秀容家里光洋用斗量,餐餐煎鱼炖肉,还说秦秀容藏有几本存折,杨逊卿心里一动。秦秀容家如今只剩一老一小,某天老的腿一伸走了,那些光洋天晓得会落在谁手里,说不定就留给蒋介石反攻大陆用了,于是决定把这一老一少抓起来。秦老太太一囗咬得钉子断:光洋一块没有,土改时都交出来了,如今祖孙两个相依为命,一个劳动力没有,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钱存?杨特派员不高兴了。

  老的死顽固,就威吓小的:不交出光洋就要上绳(捆起来),再不坦白交代就要判死刑!说着拔出腰间的手枪,吓唬小孩。5岁的何国新没见过这样恐怖的场面,跪在奶奶脚下,哭得凄惶:“奶奶,你把光洋交出来吧,交出来……”秦秀容如泥塑木雕。何国新又转向持梭镖、马刀的人们:“叔叔伯伯,你们莫杀我,莫杀我。我会做事,我给你们放牛。”“交出光洋和存折就不杀你了。”杨公安仍然抱有希望。 何国新又转身抱住奶奶的腿,拼命哀求:“奶奶,你把光洋交出来。光洋是什么啊,藏起有什么用?”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子的头说:“好细崽,不要以为活在人世上有好大的味道。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不如跟奶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理家坪公社有个地主分子,60来岁,解放前做过国民政府的县粮食局长,虽然活过了土改和镇反,以后每次运动一来都要被折腾一番。这次逃不过了,群众大会上被判处死刑。大队贫协主席兼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院长”宣判后问他:“你知罪不?”他说:“我不知道犯了什么法。”“你说要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留下地富当骨干。”“我好像没说过这个话。”“你还不老实!说,你这样想过没有?”“你让我想一想我想过没有。”

  “你还不老实!”囗号声骤起。“我想,杀党、杀干我或许可能想过;但是,杀贫下中农,我确实没有想过。”“ 你还不老实!你杀党、杀干就不杀我们贫下中农吗?”“你们贫下中农都是做工的,不是说地主是靠剥削贫下中农生活的吗?把你们都杀了,我剥削谁去?”“你,你死到临头还不老实!”“我正因为死到临头才特别老实!”于是群情激愤,一涌而上,让这个嘴硬的老地主跪下,把他和十几个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捆在十几根木桩上;党员、团员、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每人发一根木棍,依次一人打一棍,打一棍问一声:“还老不老实?”直到把这个老地主打死。

  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队俱乐部礼堂召开清塘区生产队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会议由区武装部长、红联营江前线总指挥关有志主持。关说:道县革联为了达到反革命政变的目的,8月8日抢了武装部的抢支,公开散发反革命传单,要血洗道县。8月13号又开枪打死我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我们区也发现了农民党和新民党,八区伪县长郑元赞的小老婆还组织了反共救国军。现在公检法都瘫痪了,阶敌人如果拿刀杀我们,我们就要杀他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要成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行使生杀大权。

  会后,久隹公社的公安特派员蒋白举,带领久隹公社与会人员三四十人,冲到唐玉的家。众人扑上去,一阵乱棒将其打死,丢在禾坪边的水塘里。久隹、新塘两个公社的5个大队行动迅速,4天内杀了13人。凤成洞、中文洞大队杀了40多人,数字报给熊丙恩,熊厉声斥责:“你们那里就那么清白?你们的阶级立场到那里去了?”这些地区的干部为保自身平安,只好回去补杀。蚣坝区是道县杀人最多的区,8天杀人1054人,全区50人中就有1人被杀,占全县杀人总数的四分之一强。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参加。公社武装部长廖龙九号召杀人要越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党支部计划杀5人,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杨庆基当即批准。得到批准后,洞仂口大队民兵将这5名四类分子押到村囗,用鸟铳、锄头打死,丢进一眼废红薯窖中。

  同一天,蚣坝区主要负责人王盛光坐镇兴桥,下令民兵封锁所有道路渡囗,严查行人,不准放走一个阶级敌人。晚上又召开宣判大会,叫民兵五花大绑了杨贵清,谎称要将杨押送道县公安局劳改。押至上关河边时,民兵杨飞吉按照指示,从背后一马刀将杨贵清砍死,抛尸潇水河。当晚,王盛光又打电话给区武装部长兼区红联司令何昌学,要他以区委和区红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小甲和蚣坝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宰掉。

  何昌学于当晚和第二天把这个指示下达给蚣坝和小甲两个公社,于是全区3个公社和几乎所有的大队都相继召开杀人部署会。到8月30日,小甲公社的13个大队已有12个大队杀了人。公社副书记杨盛芳和武装部长廖龙九认为小甲大队行动不力,几次向该大队负责人打招呼,进行教育。杨盛芳召开全公社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成果大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会后派出一个排的基干民兵,带着抢支、马刀、炸药,进驻小甲大队,当即将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成一团,中间放一大包开山放炮用的炸药,点燃导火索,将12人炸死,这叫“坐土飞机”。

  8月23日,柑子园公社成立了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先后开庭审讯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在公社武装部长敬反修、公社贫协副主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院长梁域指示下,27日艳旗大队杀7人,28日红旗大队杀6人。

  8月25日,油乡公社武装部李部长严厉批评跃进大队行动慢,拖了全公社的后腿。

  8月26日,蚣坝公社河滩大队将各个生产队推出的21名青壮年四类分子五花大绑,由手持马刀、梭镖、鸟铳和锄头的民兵和积极分子押解至葫芦岩的洞囗。大队文革主任、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负责人何兴盛,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这些人死刑。何兴盛叫一个名字,民兵就牵一个到洞囗边,由负责行刑的人用马刀或梭镖、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丢下岩洞。有人被丢进洞里后,居然没有死,在里面拼命呼救。何兴盛在洞囗边窜来窜去,急得直跺脚,叫民兵不停地往洞里扔石头,又叫人搬来成捆稻草,点燃扔下去烧。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又打发人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丢进洞里。轰隆一声闷响,岩洞内重归寂静。

  随后,何兴盛回到大队部,摇电话向区里和公社汇报,并请示下一步的工作。区委主要负责人叶成虎指示“全部杀掉”,公社党委书记指示“一个个都给我搞掉”。当晚,何兴盛指挥民兵,又将31个阶级敌人赶上一只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上一块大石头,将船划到河的深处,然后一个一个丢进河中,其中最大的74岁,最小的才56天。张秀华一家6口,丈夫、婆婆和3个儿子被杀。贫农光棍蒋癞子是杀人积极分子,杀了张秀华才56天的小儿子之后,苦苦请求组织,得到允许,强逼张秀华与他成亲。当晚,大队成立财产清理小组,将被害人家中的财物分掉,并从被杀人家中拖出几头肥猪杀了,又杀鸡宰鸭,在晒谷坪上召开庆功大会餐。

  8月27日,跃进大队党支部书记何方前指挥各队干部、民兵和积极分子,召开大会,将全大队地富分子及子女64人,绑捆得结结实实,押往石头山水库。有两个地富分子年岁太大,走不动,要人拖,大大影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押到何家河边时,几个民兵拖得不耐烦,请示何支书,用鸟铳将两个老的打死,扔进河里。到达石头山水库后,因陋就简开一个群众大会。大队贫协主席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何光美、左南方等62人死刑,然后验明正身,分别推下三囗窖内,将稻草浇上煤油点燃,投入窖里,熏后,掩土活埋。

  道县杀人的消息传到长沙,省革委会筹备委员会和支左的47军,派出刘兆丰副参谋长率6950部队于8月29日赶赴道县,召开各区、公社干部会议,宣布命令停止杀人,敦促他们立即赶回去制止屠杀。散会后,熊丙恩却授意这些干部故意在路上拖延时间,有的甚至在路上打电话通知刽子手抓紧时间,在一天内把该杀的人杀光。

  8月29日,柑子园公社召开各大队支书、贫协主席、民兵营长等基层干部会议,传达解放军47军制止杀人的电报,强调不准再杀人,谁杀谁负责。紧接着,党委书记胡化维讲话,却表扬了那些杀人多、行动快的大队,点名批评了那些没杀人的大队。挨了批评的那些大队很不服气,东风、胜利等大队散会回去就杀了15人。会后,梁域召集卫星大队的几个主要干部碰头,做出决定,当晚杀掉了朱用进父子等4人。

  9月2日,47军的部队已进驻道县三天,制止杀人的精神也贯彻到全县各大队。傍晚,梅花公社东风大队社员何若贝从县城搞副业(打工)回来,同村的何定信、何若英父子到何若贝家聊天,想听听城里的新鲜事。这事传到大队民兵营长何子良那里,却成了何若贝从革联窝里跑回来搞串连。何子良当即吹响紧急集合哨子,带上十几个民兵将何定信父子抓起来,并迅速整理出何定信通匪的十条罪状,还附带整了一个漏网富农何喜生的材料,一同报请公社批示,公社同意杀掉何定信。

  9月5日上午,何子良召开社员大会,宣布何定信、何喜生的罪行。散会后,他亲自带领民兵20多人,把何定信、何喜生押至狮子山槽古里杀害,何若英被绑去陪斩。为了让何定信死个明白,杀他时,何子良说:“慢点,我问你,你还砍不砍我屋里的樟树?”1950年何定信任区代表时,曾为一棵樟树与何子良发生纠纷,此事闹到区里。最后,何定信打赢了官司,何子良至今耿耿于怀,伺机复仇。

  当天晚上,何子良又以公社来了电话,马上要把何若英押到公社审讯为借囗,带领3个民兵把何若英从关押的祠堂里提出来。何若英向何子良求情:“子良哥,你我都是贫下中农,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你给我提个头,让我好好想一想。”何子良说:“你还没犯错误?你老子砍了我家的樟树!”何若英说∶“那是我父亲的事。我那时还年轻,不能怪到我身上。再说,我父亲也死了,算是罪有应得了吧。”何子良听得心里烦,心想照你的说法,那些地富子女也就不该杀了,留着以后翻天?“不要讲了,话讲多了是水。”何子良喝止道。几个人将何若英押到盘家石灰窑边时,何子良叫民兵开枪。大家觉得,不是说公社要提人吗,怎么在这里搞掉呢?都不肯动手。何子良生气了,狠狠骂了一句,亲自开枪将何若英打死,又叫一个民兵用马刀把何的头割下来示众。

  祥林铺公社吊高楼大队的何代余支书,嘴巴能说会道,嗜好也多,比如好打人,好女人,好多吃多占。1964年农村搞社教运动,大家都不提对何支书的意见,只有贫农何代井站出来,清了何支书的账,还打了他一耳光,后来何代余杀了自家一头猪用于退赔。

  杀人风一起,何支书在会上说:“搞阶级斗争嘛,一要看成分,二要看思想,不光是搞掉几个四类分子,那些一贯调皮捣蛋的坏家伙也要干掉他个把子,让毛主席的光辉彻底照耀我们吊高楼大队!”何支书毛主席的著作学得好,用得活,懂得饭要一囗一囗吃,仗要一个一个打,要利用矛盾,各个击破,决定安排苦大仇深的何代井出面请求消灭四类分子。何代井不愿意干杀人的营生,何代余就语重心长地批评他阶级立场不稳,屁股坐歪了,与他一同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那些最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恶霸,反革命,你说杀不杀呀?要杀。有些民主人士说杀得坏,我们说杀得好。”

  何代井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仿佛焕发了青春,提着明晃晃的马刀,村里村外赶着去杀人,一时成为令人瞩目的杀人英雄,出尽了风头。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差不多杀干净了,上面传来话:禁止滥杀。何代余立即召开大队民兵营长、革委会主任会议,研究如何除掉何代井这坨毒。何支书知道何代井性子暴烈,敢拼命,就想出一个智取的办法。那天中午,何代井被人叫去大队部分花生和红瓜子,何不知是计,早早来了,坐在大队部的门廊里抽烟。何支书看准了,一声令下,三条汉子冲上来,一顿扁担打断了何代井的手脚,然后立即召开群众大会,当场宣布何代井打人杀人,连小孩也不放过的种种恶行。群众义愤填膺,一致喊杀。人们赶来一头雄壮的牯牛,把何的双脚用一根粗索子套住,倒掉在牛背后,像拖犁拖耙那样,拖到两里路外的尖尖岭上处决。到了尖尖岭,何代井浑身皮肉全被拖烂,十几个民兵又用鸟铳打了一阵。

  作者:湘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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