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8日 星期三

郭羅基:關於嚴慰冰的爭議(上)

郭羅基:關於嚴慰冰的爭議(上)

網刊《週末文刊》轉載了我在《新史記》2011年第4期上發表的《浴火重生的周揚》一文。文中這樣一句話“嚴慰冰告訴我:‘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引起了爭議。《週末文刊》第49期,為此登載了幾篇文章,還旁及嚴慰冰的其他問題。
 
(一)

   《週末文刊》編者馬悲鳴的“馬評”說:“故其所述(指嚴慰冰所述)‘定
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的可信性不大。”

推理的失敗和邏輯的悖論

“馬評”的否證不是依據事實,而是進行一番推理。推出這個結論的大前提是:“嚴格說來,中共監獄絕對沒有刑求不大可信,但秦城監獄普遍刑求也不可信。”從這個大前提出發,可以推出兩個結論:在中共監獄裏“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絕對沒有不大可信;但秦城監獄的普遍刑求包括“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也不可信。“馬評”只推出一個結論,至少是不完全的。如果完全了,就是說“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絕對沒有,不大可信;有,也不可信。等於什麼也沒說。這不是“馬評”所需要的。

“馬評”所需要的是從“秦城監獄普遍刑求也不可信”推出“‘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的可信性不大”。很遺憾,這是推不出的。從大前提的“不可信”,推出的結論也應當是“不可信”,“馬評”卻說是“可信性不大”,已經走樣了。秦城監獄沒有普遍刑求,不能排除有個別、若干、部分刑求。重要的是有沒有刑求。

再說大前提。那“嚴格來說”的兩句話是不嚴格的。形式上是並列關係,內涵上是包含關係,一句包含另一句。“秦城監獄”是不是“中共監獄”?首先應當說,作為中共監獄的秦城監獄絕對沒有刑求不大可信,但秦城監獄普遍刑求也不可信。什麼叫“普遍刑求”?難道說對百分之百的人施行刑求才算“普遍刑求”?難道說只要沒有達到百分之百,就可以斷定對某個人的刑求“可信性不大”?因此,“秦城監獄普遍刑求也不可信”這句話是沒有現實意義的,只是一種假設,無確定證據,不能作為推理的大前提。以假設作為推理的大前提,在邏輯上叫做“稻草人謬誤”。能夠充當推理大前提的只剩“作為中共監獄的秦城監獄絕對沒有刑求不大可信”,如果由此推出“‘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的可信性不大”的結論,就更加顯得荒唐了。總之,“馬評”的推理是失敗的。

《週末文刊》第50期,馬悲鳴又繼續進行推理,這回是另闢蹊徑。他說:“從邱會作說的王洪文看,中共監獄確有打人。但陸定一親自證實他老婆有神經病,而且嚴慰冰的數十封惡罵葉群的匿名信基本都是文人盡情發揮式的造謠。故她說‘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的可信性很小,反而是造謠的可能性很大。到底陸定一被吊起來打了沒有,要由他自己來說,而不能信他有造謠前科的老婆。”

這裏有兩個推理。
推理一:嚴慰冰有神經病,故造謠的可能性很大。這個推理隱去了一個大前提:凡是有神經病的人造謠的可能性很大。小前提:嚴慰冰有神經病。結論:所以她造謠的可能性很大。這個三段論的大前提是虛假的,不能成立的。“有神經病”和“造謠”是兩回事。編排材料,蓄意造謠,恰恰是神經正常的人之所為。有神經病的人,會說胡話,不會造謠,因為他/她失去了正常思維的能力,也失去了造謠的能力。這個推理又是失敗的。
推理二:嚴慰冰有造謠的前科,故她說“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造謠的可能性很大。這裏也隱去了一個大前提:凡是有造謠前科的人造謠的可能性很大。這一回,大前提沒問題,而是小前提有問題。小前提是“嚴慰冰的數十封惡罵葉群的匿名信基本都是文人盡情發揮式的造謠”,因而她是有造謠前科的人。網上都在說,那數十封匿名信的全部內容無人知曉。葉群收到信後,怕擴散,秘不示人。也怕林彪生氣,大部分不告訴他。連林彪都不知道數十封匿名信的全部內容,馬悲鳴有什麼根據作出一個全稱判斷說基本都是造謠?這倒是馬悲鳴本人的“文人盡情發揮式”的判斷。這個推理也是失敗的。
中國的傳統文化是缺乏邏輯思維的。從大成至聖孔夫子的《論語》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總設計師鄧小平的什麼談話,都是只有斷語,沒有論證的。這裏倒是用了邏輯,但用錯了。馬悲鳴的許多怪論就是用不合乎邏輯的思維製造出來的。
《週末文刊》第49期,馬悲鳴又有怪論一則:“知識越多越反動不一定對(!只是“不一定對”,換一種說法就是“不一定錯”—郭),但知識越多越不懂事卻是真的。”此說是經不起事實的檢驗的。知識越多越懂事,有的是;知識越不多越不懂事,也有的是。且不說事實,只分析邏輯。
什麼叫“懂事”?馬悲鳴是指中學生葉群知道“男女大防”,而研究生王光美、嚴慰冰不知道。僅此而已,“懂事”概念的內涵是以偏概全。平常人們說:“這孩子很懂事。”不會指懂得葉群式的“男女大防”。
“知識越多越反動”,表示“知識”和“反動”成正比,即“知識”和“革命”成反比,就是“知識越多越不革命”。“知識越多越不懂事”也是表明“知識”和“懂事”成反比。前後兩句話的邏輯結構是一樣的,為什麼前者“不一定對”而後者“卻是真的”?沒有講出一點道理來。

“知識越多越不懂事”包含著邏輯悖論。這是知識多的人作出的判斷,還是知識不多的人作出的判斷?若說你是知識多的人,你自己就“不懂事”,如何懂得什麼叫“懂事”?如何能妄斷誰“懂事”?若說你是知識不多的人,你算是“懂事”了,但你妄斷比你知識多的人“不懂事”,實際還是你自己“不懂事”。怎麼說都不行,總是陷入自相矛盾。那麼,由沒有知識的人來作出這樣的判斷不是免予自相矛盾了嗎?是的,這正是無知的判斷。由沒有知識的人來為有知識的人(不論多少)作出“懂事”與“不懂事”的判斷,能相信它“卻是真的”嗎?
馬悲鳴似乎並不關心結論是否正確,而是顯示自己能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歪理。我在這裏只是為他“解剖一隻麻雀”。討論一番,有助於進行邏輯思維的訓練。
    即使邏輯上概念、判斷、推理都沒有問題,還需要用事實來檢驗。

強辯和武斷都不能抹殺事實

有一位“讀者”先生/女士(“讀者”本是集合名詞,可以成千上萬,在這個《週末文刊》第49期裏卻是單獨一個人的署名,故尊稱之為先生或女士)說:“陸定一的夫人說‘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是在秦城監獄中?是沒有那種事的!”他倒是省了馬悲鳴式的推理,直截了當地從事實上否定。根據何在?沒有,純粹是武斷。“讀者”先生/女士何以有資格充當秦城監獄的代言人?
秦城監獄中沒有“那種事”嗎?百度百科的“秦城監獄”條目中說有“那種事”:“文革中折磨犯人的方式方法多種多樣,最簡單的有罰站,不給犯人喝水,坐‘噴汽式飛機’,打罵也是家常便飯。受懲罰的犯人還會被戴上鐐銬,最嚴酷的是背銬。許多人在那段時間內致瘋、致殘、致死。”( http://baike.baidu.com/view/96824.htm)陸定一和嚴慰冰都經受過這種“最嚴酷”的背銬:“ 反戴手銬,居然稱之為‘蘇秦背劍’。陸定一在秦城監獄也曾遭受‘蘇秦背劍’的刑罰。嚴慰冰則被反銬了40多天,手不能拿到前面來,吃飯時用口去咬。”[1] “讀者”的斷語的可信性如何?百度百科的“秦城監獄”條目的可信性如何?不妨請“馬評”再推理一下。
同期《週末文刊》也說有“那種事”。“她(嚴慰冰)恨透了秦城監獄那幫打手,特別是其中一個禿頂的傢伙。這禿子曾‘用那硬灰煙缸專捶我的後腦瓜,好一頓毒打。末了,他使勁把我往牆角推,我被摔出老遠,摔倒了,三個門牙被打斷了,嘴唇破裂了,滿口是血,我把血吐在審訊室地上……’。”(劉瓊雄《秦城監獄中的女人們》)請注意,這裏說的打手有一幫,不是只有一個。

周揚被揪掉了耳朵,鐵證如山,也說明有“那種事”吧。問題是,秦城監獄的刑求僅僅是揪掉耳朵而沒有吊起來打嗎?周揚是不肯說,不等於不存在。周揚是軟磨的主,不說話,打瞌睡,尚且被揪掉耳朵;硬頂的陸定一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可想而知。有一位秦城監獄的管理人員在他的文章中寫道:“陸還幾次說:‘不管他們怎麼批我鬥我,我就是死也要與他們對著幹’。”[2]“馬評”中說“和獄方硬幹,容易受刑”。容易受刑的陸定一受了刑,為何又是“可信性不大”?
陸定一在監獄裏“對著幹”的事情,外面的人只能略知一二。大家都知道,他拒絕在永遠開除黨籍的決定上簽字。後來還知道,他向《毛澤東全集》提出了挑戰。抓了四人幫,為顯示“高舉”,中共中央作出兩個決定。華國鋒不知就裏,其中提到要出《毛澤東全集》。毛澤東著作編輯委員會辦公室(簡稱毛著編辦)深知利害,表示:只能出選集,不能出全集,出全集會影響“高舉”。所以華國鋒的空頭支票至今沒有兌現。這才知道,是監獄裏的陸定一提醒了他們。專案人員要陸定一交待反革命修正主義的罪行。他說,你們先把《毛澤東全集》出齊了,再來批我的修正主義。意思是,把《毛澤東全集》出齊了,看你們怎麼批我的修正主義。

實在可惡與實在可笑

沒有“那種事”而有那種話,“讀者”就認為是“用捏造的方法控訴”。“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判斷,並不含有任何訴求。嚴慰冰講這句話是用來控訴嗎?不是。是1979年她和陸定一出獄不久給我的一封私人信中說的。那時,一些老幹部從監獄裏出來或從外地回京,常常與老朋友恢復聯繫,通報情況,如此而已。嚴慰冰說這句話不是為了控訴,也不是委託我控訴;32年之後,我將這句話公諸于世,依然不是控訴,而是惑于周揚、陸定一回避自己的受難經歷。嚴慰冰的“捏造”是為誰控訴?為她自己嗎?為她自己控訴何必“捏造”陸定一的“那種事”?為陸定一控訴嗎?陸定一何須她來越俎代庖?看來“讀者”在指責別人的時候自己的思想還沒有理清楚。
嚴慰冰根本就不可能為陸定一捏造。他們兩人出獄後經常吵架。陸定一在獄中,自己的事情可以作主,強加給他的罪名一概不承認。但要他揭發“反革命分子”嚴慰冰,就不好抗拒。他只知道給嚴慰冰定了案,不知道何以成為“反革命”。陸定一的所謂的揭發都是雞毛蒜皮,問題是那個標題:“揭發反革命分子嚴慰冰”。嚴慰冰得知後,火冒三丈,大吵一通:“他們說我是反革命,你還不瞭解我嗎?”陸定一無論怎樣解釋,進行道歉,都不行,直到鬧離婚。她在給我的信中,告訴我“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的同時,就表達了對陸定一的不滿。

“讀者”對嚴慰冰的“捏造”還沒有證明,又進一步妄斷動機,“捏造”是為了“控訴”。這是文革中流行的方法,一旦分析出某種動機,就可以把人打倒。即使你的言論是正確的,他還可以說你的動機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妄斷動機是一種惡毒的誅心之術。“讀者”所說的“用捏造的方法控訴”倒確實是一種捏造。

“讀者”還說:“文中周揚與陸定一的那種表現,說明他們是一貫正確滴。”這句話不知道是正說還是反說。無論正說反說,都與我的文章不符。我的“文中”一開始就說,周揚、陸定一都是在監獄裏面壁多年才大徹大悟的。大徹大悟就是痛改前非,怎麼能“說明他們是一貫正確滴”?我還說,周揚出獄後,到處向人賠禮道歉,也順便說到陸定一的自責,特別敍述了周揚反省過去批判人道主義的錯誤,提倡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為此而遭受打擊,鬱鬱終生。“讀者”的閱讀習慣可能是跳著看的,這些地方恰好沒有看見。題目應該是一目了然的,“浴火重生”的意思是“一貫正確滴”?
我對於隱身人的挑戰和詰難,向來不予回應。隱身人對自己的人格不需負責。站在明處的人和站在暗處的人怎麼能平等地討論問題?因為“馬評”附和了“讀者”,故回應“馬評”時不得不牽連“讀者”。但願與隱身人打交道就此一回。

接閱《週末文刊》第50期,看到“讀者己”[3]的一段話:“本期(第49期)一讀者說,陸定一在秦城監獄挨打是他夫人造謠,這話說得太武斷了。我和文強老將軍是忘年交朋友,他曾說過:文革時,他在秦城監獄,就曾聽見管理方打那些被審查的‘老革命’,這些老革命就在他們的隔壁,挨打的慘叫他們囚室內所有人都聽得見。這些戰犯還私下議論說,共產黨對自己人太狠了。沒打人是不可能的,現在的人對文革根本不瞭解,憑自己的想像胡說八道,實在可惡!”
這裏提供的是事實。事實比任何推理更有力量。他批評前“讀者”是“對文革根本不瞭解,憑自己的想像胡說八道”。“對文革根本不瞭解”是確實的,說他是“胡說八道”,可能冤枉,他自己還以為在“謹此建言”。對自己不瞭解的事情,要多看、多聽、多問,不要妄作“建言”。掩蓋監獄裏的暴行,對於蓄意辯護的人來說,“實在可惡”,對於不瞭解真相而又強不知以為知的人來說,實在可笑。(未完待續)

(作者系哈佛大學法學院資深研究員)

1 則留言:

  1. 呵呵,郭罗基先生对马悲鸣的话做逻辑分析,确实像生物学院资深实验员解剖一隻麻雀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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