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5日 星期日

吴宓:遭受大会批斗实录



    按:著名学者吴宓的日记,是十分珍贵的历史记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上批斗会的各种人物数不胜数,但极少有人在被批斗后及时记录下批斗会的实况和实感,因为当时如果所写记录被发现,定会被视为在记“变天账”,会遭到更严厉的批斗惩处。而吴宓却我行我素,仍然把日记当作他唯一的谈心对象和为后人记录的信史,坚持在记忆犹新的时候写下了他的亲历及感受,成为研究文革不可多得的民间史料。这里摘录的吴宓日记中记录的几次批斗会实况,1968年的两次全校大会,由造反派红卫兵召开,1968年底和1969年的两次中文系批斗会,由工宣队召开。几则日记均摘自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续编》(三联书店2006年4月第一版),本刊对文中提到的一些人物依据该书中的注释略加了简注。原文中有的字加有下划线或着重号等,本刊从略。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

(1968年)六月十八日  星期二

(注:这里记录的是西南师范学院“春雷造反兵团”召开的对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张永青的批斗会。吴宓被抓去陪斗。“春雷造反兵团”是重庆造反派“八一五”派的红卫兵组织,得到当地驻军支持。其对立派“反到底”派的“八三一战斗纵队”在与“春雷”的武斗中败退后流落在外,此时“春雷”成为学院的主政者。)
各类有罪之教职员(皆曾为张永青所尊礼、宠用、包庇者)共十六名,分列两侧,陪斗(同受斗争)。

先是3时甫过,曾文辉(注:中文系办公室秘书,负责监督管理吴宓等“牛鬼蛇神”)陪导一学生来,该生盛怒汹汹,持有系绳之纸牌,上书“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宓”,挂于宓之胸前,又夺宓手杖掷地上,不许拄杖,逼宓速行。其后彼另取一途去;由曾文辉独导宓至十二教楼前之方场,见张永青、漆宗棠(注:政教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盛叙功(注:地理系教授)排成一行,曾命宓入队。宓即立盛之左(曾退去)。
已而另有学生数人手执竹条(破竹为之)来,驱宓等至新礼堂左(即汽车房前)之方场小立;此时,一群小儿手持树枝(带叶者)从后追打宓等之头顶及肩背,颇痛。

到此方场后,盛叙功与宓另并入一队,约六七人(皆教师),小儿等续打不休,且投击小石子,直打宓等之顶额及面、胸部;盛叙功左鬓角中一石,伤口为十字形,宽长皆盈寸,血大流,一巾全湿血,复以纸掩之,纸旋被夺。(宓大呼曰:“血出矣1”观众反以为笑。)此时,一学生谓宓无资格佩戴毛主席像章,遂代为拔下,置衣袋中携回。……
一老妇,黑衣,面凶横,责数张永青曰:“都是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穷人害得苦不堪言!”(宓窃思:办学、长校者,于此何罪乎?)……

已而开会矣。一群健壮之学生将宓架起,两人挟一人,余人从后急推,旁人则以竹条打击头肩背不休(此时最痛)。宓几次行不及速,几倒地上。幸路近,入礼堂大门,台下(依台)排置长条连桌之椅,拥宓等登椅而立,面对全体礼堂满座之群众,——但不许以手扶面前之桌。须弯腰低首而立,久则甚倦(幸未禁止双手支膝上)。坐第一排之女生又频频以竹条打击宓等之头顶,责令宓等不得微起头,或颦眉,或切齿。
排定后,以张永青跪正中;张之右为盛叙功,再右即为宓;宓右为李一丁(注:学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汗滴地成涔;再右为一女员,而终。……

广播“开会”后,历数张永青之各款罪行。第一款“尊礼、宠用、包庇”资产阶级反动知识分子;第一件即宓。于是详播宓之罪行“一贯反共”,举“易主田垄血染红”“共产党是我的继母”“三两粮、二两粮”等例,而不及学术思想。然而引宓案归罪张永青。此案既定,于是全体高呼“打倒张永青!打倒吴宓!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然后转至第一款之第二件。……如是共历五六款,凡三四十件(许多人及事,只简单一语带过。生人如戴璠瑨(注:生物系教授)、赵维藩(注:外语系教授兼系主任),死者如锺稚琚(注:中文系教授)、卫怀杰(注:图画科讲师,1965年社教运动中自杀),皆不遗漏,点其名)。

总之,其主旨,在指明此等人原为国民党之少将、县长、区书记、党员等;而张永青之罪,则在为国民党图复辟,重掌政权云云。
最后,完毕,散会。并宣示“将再斗争张永青,众各分别劳动(按规定)”云云。
散会时,命宓等先退出;仍被挟拥、推排,急行出,不断遭竹条及树枝打击。——幸宓走过卫生科后,即完全得释,无人押解,自徐归舍。
以所历简告唐昌敏(注:吴宓雇请做家务的女工)。视表,正夕5时。所历共只3—5两小时,而在台前曲躬俯立,则觉其长且久也!又按,宓自1904冬夜,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
(摘自第八册480—482页)

(1968年)六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阴历五月二十六日。夏至节,阴,大雨。

……
上午7时,闻广播今日上午8∶30全校再斗争张永青、李一丁大会。命宓等陪同受斗争。宓即整备:除上身着毛衣(厚裹)外,不戴眼镜,不携手杖,衣袋中全空,不留一物。仅以大雨,戴草帽,胸前挂“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宓”大纸牌。
8∶10即出,至大礼堂。守门人命宓在大礼堂外左廊下仁候(今日大雨,小儿无来者)。久之“牛鬼蛇神”不见一人来,宓乃走入大礼堂(俗名新饭厅),守门人指令宓进一小方室(在台下右后,梯口,通道),俯首立于张永青之左(稍隔)。“牛鬼蛇神”陆续至;然今日陪斗者较少,共约六七人,盛叙功在,余人多不识(看不清)……

8∶30广播开会。宓随张永青走入会堂。红卫兵一群,从后猛挟、拉、掀、推,且以拳及鞭打击。宓一再倒地爬起。彼等夺宓手中草帽掷远处;其他人之草帽一二,亦皆践踏破毁。
彼等先使张永青及宓等立台前之平地上(面对群众);瞬即改令仍立一长排凳上,同昨(不容自行上凳,而不断推排打击)。
凳上张永青、李一丁跪正中,陪斗之“牛鬼蛇神”分列左右:宓在右之末端,最近堂之大门。宓等皆曲躬、弯腰、低头如昨。对面坐第一排之女生们,今日未以竹条击刺颅面,仅用手按头使更低,又偶喝令“毋得双手按膝”(实亦未禁此)而已。
今日之总题目,为全校革命群众揭发、批判、斗争“国民党代理人”兼“地主阶级、资产阶级代理人”张永青(西师党委书记兼院长)李一丁(西师党委副书记兼人事处长)及其同伙,多年来“收揽、任用、包庇、纵容彼阶级敌人国民党余孽、特务及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之罪行”。

盖今日之会,为六月十八大会之继续(其后半)。故前会以批判张永青为主,今会则以批判李一丁为主。
前会所揭发、指斥之罪犯(“阶级敌人”)皆教师(而以宓等两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为首),十之九非党员,今会所揭发、指斥之罪犯(“阶级敌人”)则为校内党政干部及职员。
前会中进行控诉、揭发者,有助教,而多为学生(按,今之四年级外,二三年级,则是1965与1966入学,而未尝上课者);今会中进行控诉、揭发者,多为久任小职、屈抑在下之党政干部及职员。从可知矣。最后,又提出“压抑、排斥工农学生”一项罪行。总之不离“阶级斗争”题目。……
会中,唱歌,欢呼,费时不少。控诉、揭发,言词冗漫。

指斥之罪人,举例,如(一)刘同纪(注:学院组织部副部长)、杨鉴秋等,(二)苏鸿昌(注:中文系教员,前党总支书记)、季平(注:历史系党总支书记)等,(三)叶诚一、孙述万(注:图博系教授,图书馆馆长)等,(四)袁有明、李源富等。最后,又零星增提多人(不成类系),内有普施泽(注:教育系教授兼系主任)、李景白(注:中文系教员)、陈平章(注:史地系教授)、汪正琯、邓益寿等(教师居多)。……
大雨不止。最后广播散会。命“张永青、李一丁滚出去”;次命“‘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宓、盛叙功滚出去”。宓即随张永青走出,而红卫兵多人,立即挟、拉、推、排宓踉跄出会堂,下阶,跌倒在马路上之雨水潦中。宓起立,婉言请求“入会堂,取草帽”,红卫兵大怒,骤以皮鞭猛击宓背多次,皆中右背与右肩,幸内服两层毛线衣,尚不觉如咋左胛之痛。宓急逃,彼追及,最后在宓右股之外侧,用力着一鞭,乃退止。宓痛极,凄然急行(张、李在宓前,木然各不相语)。冒大雨,绕十二教楼侧而回舍。惊魂甫定,视表则正11∶30a.m.耳!(在会中,觉时久,以为已下午二时矣。)
(摘自第八册486—488页)

(1968年)十二月十八日  星期三

    ……(注:此时西南师范学院群众组织已经撤销,学校由工宣队及革命委员会主政。)
(下午)宓(继张清津)被召出,3—5中文系师生在3129教室举行仪式“斗争罪大恶极之现行反革命分子吴宓大会”;工宣队领导人汤(戊)陪护宓往。
先在教室门外久立,已而开会;二三人挟推宓入会场,宓翻滚在地。并受拳击。命宓低头、鞠躬,面对群众而立(久之,两腿痛甚难忍)。会众连呼口号“打倒吴宓”。登坛揭发宓之罪行者六人,最后一人女(疑是曾宛凤);大意谓宓出身地主官僚家庭,怀有极深之阶级仇恨。既怀念蒋介石望其复辟、重来,又赞同刘少奇以至张永青之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甚至赞许二月逆流中人,而反对毛主席之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路线。在西师备受优待、尊崇,乃犹不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公开攻击党与毛主席,尤以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对毛主席诋毁备至,实难令人容忍。

以上皆引据宓历年日记及《吴宓诗集》中例以实之;其所举1967—1968宓日记中之语句,对宓更为致命之伤。谓宓“罪该万死”诚是;惜生固艰危,仍不易即死耳!……
散会,宓退出,仍被数人挟拥,翻滚地上,并施拳击。
(摘自第八册661—662页)

(1969)五月九日  星期五
阴历三月二十三日。半阴晴。(注:此时吴宓已随师生迁到西南师范学院设于川东梁平县的分校。)

午饭后,获通知:中文系革命师生,定于今日下午3——6时,举行第二次斗争宓大会(地点,在食堂)。
3时来二男生,带宓至食堂外,命宓俯首鞠躬(注:此处吴宓在日记上画了一俯首鞠躬小人)在此立侯。中文系革命师生,在食堂内主席台(戏台)前,宣布开会。有顷,大呼“将宓提入”(宓不惧“斗争”,而最惧斗争前之被抓拥入会场)。于是凶猛之二男生来,分挽宓之左臂、右臂,快步疾驰,拖宓入食堂(由两行横木厚板之间走进)。行约及2/3处,宓大呼曰:“请缓行。宓脚步赶不上,将跌倒!”彼二人大怒,遂趁向前奔冲之势,放手,将宓一猛推,于是宓全身直向前左方,倾倒在极平之砖地上(注:吴宓在此处画一倒立小人)。宓全身骨痛已甚,而彼二人怒益增,径由后挽起宓之左腿,拖动全身,直至主席台前,面对群众(注:吴宓在此处画了两排共八个站立小人),接受斗争。

此时宓(注:吴宓在此处画了一半坐小人)半跪、半坐地上,以手掩胯关节最痛处,竭力撑持。斗争凡历三小时(3—6p.m.)中文系教师徐永年、粟多贵、张秀华等,学生某、某(男、女,皆不识)等,共约二十余人,各读出其撰就之稿,对宓揭发、批判、斥责;内容则自“宓出身官僚、地主家庭”,经过“三两粮、二两粮”,“称党为继母”,而至一贯反对毛泽东思想,尤其反对文化大革命,仍多摘录“吴宓反动日记”,终乃判定宓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兼现行反革命分子”云云。(宓此时但感觉身体之痛苦;对发言内容、罪名轻重,皆不遑注意及之)。……

6p.m.散会(晚餐)。此时,有身体雄伟、性意和善之中文系男生二人(宓皆不识)径来将宓从左右架起,分负于肩上,快步急行(宓两足离地约一尺,完全脱空;宓两手挽二人之颈),走出食堂,由内院至外院,直入“牛鬼蛇神”室,放置宓身于宓之床侧。彼二人不言径去,宓心极感激(盖其时宓已成半死,非其助何能得归)。(注:吴宓经此次批斗致腿骨跌断成终身残疾。)
(摘自第九册193—104页)

转载自网刊《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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