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7日 星期二
陈小雅:无所逃而待烹——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中)
软弱的文人也倔强过几次
陈晓农说:文革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来势汹汹,猖獗一时,父亲1966年10月16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中却毅然决然说道:“这是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彻头彻尾的历史唯心主义”;父亲另一次反潮流,是他起草的强调生产的九大报告稿被否定以后,与张春桥进行了激烈争论。
●为“惠女水库”解燃眉之急
陈小雅:你觉得你父亲的性格怎么样?
陈晓农:父亲本是个比较软弱的文人。我母亲亲口对我说过:“你爸爸是个老实精。”叔宴妈妈(刘叔宴,陈伯达的第三任妻子)也说过:“你爸爸性格太懦弱。”但有时在关键时刻,在重要问题上,他也能独出己见,而且很倔强。家乡人告诉我:“大跃进时,惠安修水库,你父亲来工地劳动,看到工地上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很感动,就题了‘英勇的惠安妇女万岁’几个字,说:‘这个水库就叫惠女水库吧。’当时雨季将到,天空已阴沉,而工程已到关键时刻。如果大雨一来,工程将前功尽弃。你父亲着急了,在县委给叶飞打电话,说:‘请你立即派部队来帮助!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派的人来!你的人不来,我不离开。’叶飞派的部队和几十辆卡车赶来了,抢在大雨前修好了大坝。这个水库对惠安的生产起了很大作用,灌溉了很大面积的土地。过去每年都会发水淹死一些人,有了水库就不再有淹死人的事了。”父亲倒了以后,水库被改名,一个纪念碑的碑文中提到过父亲,也被用凿子凿去了他的名字。
●冠名“反动血统论”的第一人
陈晓农:我自己亲见的父亲表现倔强的事,就是文革初他对“血统论”的批判。当时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来势汹汹,猖獗一时。不同意这个对联的人一般也只是说这个对联“讲阶级路线过了头”、“过分了”、“过左了”,没有人把它和“反动”一词相联系。“红五类”、“黑五类”等说法也是这样。有些领导人对“黑五类”的说法表示过质疑,但是没有反对“红五类”的说法。而父亲1966年10月16日在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却毅然决然说道:
“各地流行着一种所谓‘自来红’的谬论。制造这种谬论的人,利用一部分年青人天真提出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来蛊惑一批学生。实际上,这是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这是彻头彻尾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反毛泽东思想的,是彻头彻尾的历史唯心主义。”
“现在有一些学生接受什么‘自来红’、‘自来黑’的观点,接受什么要在学生中划分什么‘红五类’‘非红五类’或者什么‘黑几类’的观点。……我们劝青年们不要接受这种血统论的错误观点”。
陈小雅:流行的说法,文革初最早对“血统论”提出质疑的,在民间首推遇罗克。但是他1970年被镇压了。前两年在互联网上读到遇罗克狱中难友张郎郎写的《遇罗克现象的反思》,其中谈到遇罗克文章产生的背景。张郎郎说:
“或许为还历史真实面目,应该指出,他的文章一开始可以出现并传播,可以说是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因为,这篇文章出现,是在陈伯达发表了反对血统论的讲话以后,出身‘不好’的学生,等于听到了特赦令。……可以说陈伯达的讲话,当时使人们从长期不得喘息的压力下,突然得到心理解放。文革以来第一次,他们可以‘合法’地,理直气壮地对血统论说‘不’。”
张郎郎的这段回忆,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的历史。我想了解的是,你父亲讲话以后,除了有支持者以外,是否也有反对者?
陈晓农:1966年10月,将那个对联的思想,以及划分“红五类”、“黑五类”等等行径,定性为“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是父亲力排众议做出的论断。“血统论”这个词就是父亲给那股披着“革命”外衣的思潮起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名称。在此之前,对联拥护者们是把它叫做“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当众多的对联拥护者都在以“最革命者”自居时,竟有人把他们的思想行为定为“反动的血统论”,这不啻如晴天霹雳。那些对联拥护者的恼怒之声,我曾亲耳听到过。
陈小雅:这在高干子弟中,的确是一件犯众怒的事。当时,有人和你为难吗?
陈晓农:我接触的人不多,但有位老干部曾当着我说:“陈伯达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有一位高干子弟,在中南海里发泄过恼怒情绪。为了制止血统论的严重危害,父亲不怕得罪自恃“血统高贵”者,不惜犯众怒,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陈小雅:这的确是一个人反封建的觉悟的底线的显露。
陈晓农:这是一次艰难的反潮流。其实,父亲对血统论的批判是由来已久的、一贯的。早在1943年他写的《评“中国之命运”》中,他就对蒋介石以血统立论进行了批驳。可见他对无论何党何派的人,无论其权势大小,凡持血统论观点者,都是加以批判的。
●提出“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企图扭转文革路线
陈晓农:父亲另一次倔强的反潮流,就是他起草的强调生产的九大报告稿被否定以后,面对中央认可的张春桥、姚文元起草的报告稿,在中央会议上无人提出异议,父亲却坦率指出:“还是要发展生产,搞好生产,提高劳动生产率,不能尽搞运动,运动,像伯恩斯坦说的:运动就是一切,而目的是没有的。”张春桥恼羞成怒地嚷道:“你说的是‘唯生产力论’……”两人在会上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当时,尽管也有人在心里对张、姚的稿子不满,但没有人出来说话。父亲却无所顾忌地对张、姚进行了严厉的批驳,击中了张、姚观点的要害,这大大出乎江、康、张、姚等人的意料,他们势必要寻机对父亲进行报复。记得九大后,1969年国庆节我回家时,父亲在与我谈话时说道:“一个人要经受挫折、经受磨折才会有用。我现在也还在受挫折。”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在鼓励我不要害怕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挫折,没有想到他在中央因在路线问题上反了潮流,而的确正在经受挫折、经受磨折。
遗憾的是,这些重要的历史事实,现在官方的史书都隐没了。
陈小雅:看得出,这件事情,你认为是一件标志性的事件。由于官方的政治定论和一些趋时的描述,在外人眼里,大多觉得陈伯达至少是个很“窝囊”的人,好像被江青骂了也不敢顶嘴。不过,我最近从吴润生的《林彪与文化大革命》(明镜出版社,2006年5月版)中看到,陈伯达居然也当众骂过江青,说“我瞧不起你!你听清了吗,我瞧不起你!不是毛泽东,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乌鸦!”而那位作者说,在那个年代,敢当面骂江青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数人是背地里充好汉。这让我对陈伯达开始刮目相看。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陈晓农:过去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件事。父亲谈到他同江青有过很多次激烈的争论,但他没有描述细节。刚才你说九大报告是标志性的事件,我认为的确是这样。九大报告稿的争论本来是一个原则的争论,在十大的政治报告里是作为大事来说的,可是现在官方的史书却做了回避,这是令人遗憾的。史家的观点可以各有不同,但史书对重要的历史事实不应回避。
他对毛泽东的抗争是路线转折的先声
父亲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时候,也有愚忠盲从、偏听偏信的时候。父亲没有能力扭转党的路线错误,但是他在批判血统论,反对上海帮和起草九大报告稿等关键事情上,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全失败,但终究是一种路线转折的先声
●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陈晓农:父亲的另一令我佩服之处,是他做了一些公益事或帮助他人的事后,他自己是不说的,除非是不得已或很偶然的情况下,他才会提到。像他动员亲人捐献图书文物,除了前面说到叔宴妈妈偶然提到过一次外,父亲本人从未说过。父亲去世后,1991年我回家乡,一位乡亲拿出1957年1月15日《福建日报》的有关报道,我才知他向福建省图书馆捐献祖上图书文物的情况。还有他的稿费,他自己只说过1958年以后他没有再领取过稿费。但这些稿费到哪里去了,他一次也没有说起过。他去世后,我才听到他以前的秘书说,他1958年以后的稿费和他作为人大代表、政协常委的那份工资,都捐给科学院图书馆了,是秘书亲手经办的。
父亲去世时,领导指示后事悄悄处理,而且父亲也交代过他去世后不要发消息,所以我们没有发过讣告,可仍有几十位了解父亲的人闻讯后赶来向遗体告别。其中有国务院体改办离休的洪禹同志。他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受到错误审查时,写过一封申诉信。毛泽东于1946年3月写了回信,说明已指示安子文解决,并在信尾对洪禹说:
“总之我感觉对你及许多同志很负疚,因为我们工作中做得不好的事实在太多了。”(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页)
洪禹在参加遗体告别后对我说:“我那封申诉信就是你爸爸转交给毛主席的。毛主席那时在生病,你爸爸催促他写了回信。这封回信使我和一大批受审查的同志得到了解脱。”
陈小雅:这么说,你父亲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陈晓农:洪禹说的事我过去从未听说过。几天后他又打来电话,说:“请你找点你爸爸的遗物,哪怕是有签名的一本书也行,给我留做纪念。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当时,家徒四壁,我就找了一本我给父亲买的《世界中古史》,上有父亲签名“陈健相”(陈伯达的原名),送了过去。
1996年底,因我再三请求,上面发还了父亲的墨迹、书籍等少许遗物,我又选了张父亲的字给洪禹。不幸为时不久,洪禹同志于1998年去世。
父亲自己偶然讲出的一事,是他想助人却落了空的事。一次和父亲谈话时,我提到文革中“批陈整风”的文件里有一篇杜畏之的交代,说他三十年代和父亲有过一两次来往。文件将此事作为父亲参与托派活动的例证。父亲说:“解放初抓托派,我看到名单上有杜畏之的名字,就和中央负责同志说了:‘杜畏之翻译过《自然辩证法》,还是应加以考虑。’我的意见没有起作用。杜畏之还是被抓了。”我想专案组直接去找杜畏之,或许正和父亲曾为杜畏之说情有关。
父亲常引《战国策·魏策》中唐睢说的那句话:“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他以此要求自己,并经常告诫亲属。他多次讲过三十年代在北平,他在一次逃避特务追捕时,吴承仕先生为他安排避难处所,并资助他一百元钱的故事。解放后,他找到了吴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带全家人请她们一起去香山郊游。在香山宴请她们时,父亲问起她们的生活情况,问是否需要帮助。吴夫人说,吴先生还有一点遗产留给她们,不需要帮助。
●对于父亲的遗憾
陈晓农:当然,你刚才谈到外界对于父亲性格的看法,我也是有些遗憾的。父亲为人处事,也有诸多缺点错误,也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时候,也有愚忠盲从、偏听偏信的时候。“驯服工具”和“齿轮螺丝钉”的观念也曾灌输于他。在那个不正常的时期,虽然他也利用自己的位置,进行过不能算“微弱”的抗争,但他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在工厂当工人时,有一位技术员,考入清华大学时曾是总分第三名的高才生,因出身资本家,被分配到我所在的制药厂,他就曾对我说过:“说实话,谁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也不行。任何人当那个组长都不能不犯错误。我说的是任何人。当时情况太复杂了,怎么干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大潮流的席卷下,在强大力量的掌控下,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但实际上都有不由自主之处。父亲没有能力扭转党的路线错误,但是他在批判血统论,反对上海帮和起草九大报告稿等关键事情上,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全失败,但终究是一种路线转折的先声。
陈小雅:你谈到外界对于你父亲性格的看法,你也是有些遗憾的。这里,我们接着谈一个和性格有关,但主要是个人修养与思想路线的问题。在外人的印象中,陈伯达是一个文史或哲学方面的专家,但他早在六十年代初期就提出了“电子中心论”。据你看,这反映了什么问题?
●陈伯达提出“电子中心论”的个人修养背景
陈晓农:父亲的专长虽然在文史哲,但他对科学是非常崇敬的。建国初,他提出过“五爱”的号召,其中之一就是“爱科学”。父亲在写字台玻璃版下面长期摆放着哥白尼、伽里略、巴斯德、巴甫洛夫的人物肖像。还有一张相片是他三十年代的好朋友吴承仕的。父亲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开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时,他是社会科学界的首席代表,但他内心里对自然科学更重视。他年轻时没有学过高等数学,这增加了他学习自然科学的困难,但他有自己的学习了解自然科学。家里一套大部头的《汤姆逊百科全书》和《苏联大百科辞典》,他经常翻阅。他偏爱生物学,认真读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达尔文环球航行日记》。他仔细阅读科学发展史和一些着名科学家的传记,浏览各种科学杂志,注意物理学、化学和工业新技术的最新进展,经常和一些科学家交谈,虚心听取他们对发展科学技术的意见。他六十年代初提出“电子中心论”,就是在天津和一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进行深入交谈的结果。父亲说:“那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说,日本在战后,开始经济很困难,很多人因没有布,连衣服都是穿报纸做的,可后来就是抓了电子技术,经济很快就上去了。日本发展电子技术是由国家立法的。”父亲常感叹中国科技的落后,希望国家能吸收各国的好经验,开辟自己独创的发展道路,尽快把科学技术搞上去。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工作,所以1965年当他得知我所在的人民大学附中要保送我去高级党校时,他表示了坚决的反对,并且不同意我考文科大学。可是我因种种原因,不愿考理工。这是促成我放弃高考,去内蒙古插队的一个原因。我虽然能力很不行,但他的其他孩子都选择了自然科学。(未完待续)
作者:陈小雅,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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