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9日 星期四

罗莎·卢森堡对布尔什维克的第三篇批评(下)

——再谈晚近发现的卢森堡《信条》一文



  完全可以说,在那一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队伍中,再没有人像布尔什维克那样重视“组织问题”了。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都把主要精力倾注于阐发历史唯物主义的细节以及它在各种条件下的运用、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历史与经济必然性、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斗争的道路、形式等等理论问题了。在这些领域里产生了众多至今仍有重要价值的丰富成果,也曾经爆发过数次大规模争论(例如,两个世纪之交关于伯恩施坦问题的国际性争论、1905年期间关于总罢工问题的争论以及德国社会民主党内1910年前后关于“左派”与“中派”道路的争论,等等)。相较之下,组织问题只是枝节性的“策略”,并不具有决定的意义。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所有这些人们都一起犯下了“组织上的机会主义”罪过(如布尔什维克所批评的)吗?

  否。依我看,这倒是与马克思学说的理论信念有密切关联的。按照经典的马克思学说,社会主义革命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经济矛盾和阶级矛盾发展的必然产物。由这些矛盾所推动,无产阶级依其自身地位不能不历史地承担起革命的使命,而这一事实将越来越清晰地反映在工人阶级大众的头脑中。从而,这场革命必将是工人阶级大众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少数人的事业。既然如此,无产阶级革命一旦获得胜利,产生的就只能是“工人自己当自己的家”(马克思语)的巴黎公社式的自治国家,而在工人民主自治的政治结构中,随着生产资料的转归社会所有,国家这个不得不暂时保留下来的“祸害”,其职能将迅速弱化,终归与社会融为一体,那时“自由人联合体”将会顺利到来。所以,社会主义既是一个为历史所决定了的必然性过程,又是一个保证个人的自由得到全面彻底实现的过程。“无产阶级革命家”及其组织在这整个过程中应该起到催化剂的作用,但并非可以代替工人阶级的“自我意识”和阶级行动的革命原动力。
  第二国际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完全继承了这一思想。卢森堡也是如此,可以说,卢森堡毕生的理论和实践活动始终贯串了上述思想。属于革命左派的她,坚信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矛盾日趋激化,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在国际范围内已经全面成熟,从而她像托洛茨基一样,确信此时起支配作用的已经是阶级斗争的主观逻辑而不是单纯经济运动的客观逻辑了,因此即使像俄国这样的经济落后国家也已具备了发动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由此出发,她对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两种来自不同方向的流派都持反对态度,既反对西欧改良主义,又反对俄国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家集团”组织策略。在她看来,前者的错误在于对资本主义发展必然导向社会主义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信念失去信心,企图用改良代替革命,因而陷入了机会主义;后者则企图用布朗基式革命“密谋委员会”的主动性代替工人阶级大众的自觉行动,因而违反了“工人阶级的解放只能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事情”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精神。

  然而,卢森堡对西欧改良主义和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批评和反对,在东西两线上均遭失败。一方面,她不但未能阻止住改良主义在西欧社会民主主义运动中的蔓延,而且使自己长期处于西欧社会主义运动的少数派的地位。即使当1917年革命从俄国爆发并迅速影响到西欧时,事态的发展也并未像她所期望的那样,点燃西欧积蓄已久的干柴,造就革命的普遍烈火,而只不过像火花一样短暂地照亮了西欧大地,却又转瞬即逝。在这种情况下,卢森堡所领导的革命左派的一切努力归于失败,她本人也成为自己事业的殉道者。另一方面,她对布尔什维克集中制组织路线的批评,不但未能说服被批评者放弃自己的路线,反而遭到全盘的否定和回击。1904年卢森堡的《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一文发表后,列宁作出了激烈的回击19;1918年的《论俄国革命》手稿发表后,不但没有促成布尔什维克政策的丝毫改变,反而让列宁得出“卢森堡犯了错误”的结论20。她所警告的情况在20世纪20年代的苏俄一一成为事实,但事态不管不顾地继续沿着既有的中央集权方向发展,直到斯大林掌权时期达到顶峰。到了1931年,斯大林索性以极端严厉的口气几乎全盘否定了卢森堡。21从此以后在苏联,她虽然作为烈士还受到某种尊重,她的理论却差不多被看做一片谬误。
  对于卢森堡的这种可叹的遭际,又该怎样解释呢?

  依笔者之见,若超越主观偏狭的派别眼光,从历史的客观进程本身着眼,这里面的原因存在着深刻的线索,它们归根结底应该到风云激荡的政治舞台的幕后去寻找。
  卢森堡所处的时代——第二国际时代,是社会主义历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马克思主义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泛传播并在某种程度上被接受为运动的指导理论,但也恰在此时,历史的实际发展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向理论的挑战。处于西欧的资本主义中心地区由于其内在的结构性变化,开始从自己的早期阶段向成熟时期过渡,对自身固有矛盾的自调节能力大大加强。在这种新的条件的作用下,这一地区工人阶级运动的内容、形式和结果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从而导致工人阶级大众在心理上逐渐地朝向总体上认同资本主义的方向演变。于是,改良主义自下而上地取代了革命的要求,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改变了整个西欧运动的政治方向。
  就客观需要而言,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这时应该是深入到经济变化的“底层”去理解这种变化,而不是把原因仅仅归之于“上层”即政治家、理论家们的机会主义恶意。但由于经济变化的深度和广度都还远远不足,还不能为人们提供进行深入分析的充分材料,这便使得坚持革命的左派思想家们不能不陷于非常困难的境地。卢森堡不幸正是如此。即使以她这样一位出色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才华横溢的《资本积累论》的作者,也无法让自己对改良主义的“解剖”深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于是她对改良主义的批判和斗争虽然尖锐和激烈,却只能停留在政策层面,无力真正克服它。

  俄国则完全处在另一种条件下。这里的特殊之处在于:科学社会主义是在俄国资本主义和工人运动刚刚起步不久的时候从西欧传入的,思想的发展大大先于运动的实践。理论与实际运动之间的这种不平衡和超前发展,在列宁的头脑中形成了“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学说也是完全不依赖于工人运动的自发增长而产生”22的映像。这种不平衡状态不可遏止地催促着充满自信的“革命家”要运用自己的头脑“从外面”、从上面去实行理论灌输,自上而下地实施对运动的领导,借以引领“阶级群众”去夺取政权,加速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于是,理论上、政治上的优越感和组织的严密性被提到了首位,成为运动的决定性因素和取得成功的保证,布尔什维主义便是这样产生的;换言之,一个依靠高度集中的原则和严格的纪律性组织起来的“革命家集团”,正是布尔什维克从一出生以来便固有的基本特征。当卢森堡起来尖锐地批评布尔什维克的组织策略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所反对的不仅仅是布尔什维克的某一种具体政策,而正是布尔什维克的根本立足点,如果没有这一立足点,布尔什维克不但不可能造就俄国革命,甚至也无法维持自己的存在。她的意见怎么可能被人接受呢?
  从这里可以看出,正如历史上通常发生的那样,无论事件的当事人还是批评者,都不能真正把握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真正含义和结果。卢森堡从1904年到1918年对布尔什维克的三篇批评清楚地表明,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揭示布尔什维克组织主张中隐含着的危险时,没有人能比她讲得更加透彻了。但是,她没有也不可能把她所批评的现象与对俄国社会主义历史道路的分析联系起来。这样,便决定了她的批评虽然在政治上鞭辟入里,但放在历史的高度看却不够深刻,也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在这方面如果拿她和例如十月革命后的考茨基比较一下,似乎可以说考茨基在思想方法上更加彻底,他明白地看出了布尔什维克作为一种政治运动的历史实质,干脆也就不再对这一运动的政策进行劝说工作了。当然这样一来,他也就完全站在与俄国革命对立的那一边了。

  而在布尔什维克这一方面,他们所热衷的是如何从速取得政权,并不关心用来取得政权的手段与未来目的之间的差异在未来所可能带来的问题,更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的一整套策略不过是他们对自己所处历史特定环境的特殊反应而已。随着他们在政治上取得巨大的成功,他们就越来越把自己的组织策略等同于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拒绝一切批评了。卢森堡对他们的警告被拒斥,直到被斯大林斥之为“卑鄙的市侩式的论调”23,都是毫不足奇的。这里表现的正是两种不同社会主义之间的对立与分歧。
  所以,卢森堡的批评在实践中没有取得成功,并非某些偶然原因所致,而是由历史所决定了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卢森堡的批评毫无价值呢?
  当然不是。在卢森堡的思想中包含着一种对社会主义本质的深刻理解,这就是把社会主义理解为由社会劳动成员真正掌握生产资料并作为主体对社会生活实行管理,而不是仅仅满足于把生产资料从私有者那里夺过来转归新的人民保护者。这便使她的眼光大大超出了20世纪国家社会主义的水平,并富于远见地预见到了这种社会主义所不可避免地带来的消极后果。后来的历史证明,俄国式的社会主义之路,其实是在工人阶级未发展到具备社会管理能力之前以革命家集团的认识、毅力及其组织能力对劳动者大众实行政治动员和领导革命为自己的本质的。这种道路固然可以在政治上得到巨大的成功,可以转化为推进现代化的力量,但在发展社会主义的道路上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它内在地包含着意图与条件、手段与目的之间的矛盾。卢森堡以自己的三篇论文尖锐地揭示出了这些矛盾,随着历史的发展,它们的意义也就必然愈来愈清晰地显现出来。这就是人们如今仍能从卢森堡的文章中受到重大启发的原因。

  顺便提一下,综合卢森堡的所有思想,应当认为卢森堡是上承马克思的经典学说,下启20世纪 “自治社会主义”思潮的理论家,属于这一思潮的早期重要代表人物之列。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这一“自治社会主义”传统具有深刻影响,它与日后苏联国家社会主义的“正统”相抵牾,在我们所承袭的苏式理论传统中一直被视为异端,但产生了大量有批判力和创造力的思想成果。研究卢森堡的思想,应该对于了解我们至今还十分陌生的这一社会主义思潮大有裨益。
  
注释:
  
①原稿开头处有里奥· 约吉希斯的笔迹,注明“10月11日阿道夫收”,见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 edited by Peter Hudis & Kevin B. Anderson, Monthly Review Press, New York, 2004(彼得·胡迪斯和凯文·B·安德森编:《罗莎·卢森堡读本》,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2004年版),第420页,第11章注1。按:此处的“阿道夫”,英文版编者注为“约吉希斯”,我猜测或为卢森堡的同志之一阿道夫·瓦尔斯基(Adolf Warski,即Adolf Warsawski,1868-1937)。为此我曾去信询问彼得·胡迪斯,答复是:他们从日本的卢森堡研究专家伊藤成彦处听说,此“阿道夫”可能是里奥·约吉希斯的哥哥。
② 《罗莎·卢森堡的“信条——关于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状况”一文述评——兼论卢森堡思想的当代意义与弱点》,《科学社会主义》2010年第5期。
③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0页。
④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1页。
⑤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69页。
⑥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3页。
⑦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4页。
⑧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4页。
⑨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8页。
⑩《怎么办?》,《列宁选集》中文第3版第1卷第317-318页。
11《进一步,退两步》,《列宁选集》中文第3版第1卷,第495页,黑体原有。
12 同上书第508页,黑体原有。
13《俄国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卢森堡文选》上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4页。
14 同上,第508页,黑体原有。
15 同上,第518页。
16 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第271-272页。
17《论俄国革命》,《卢森堡文选》下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05页,黑体字原有。
18 同上书第503-504页。
19 《进一步,退两步 尼·列宁给罗莎·卢森堡的答复》,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9卷。
20 参见《政论家札记》,《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42卷,第454页。
21 参见斯大林给《无产阶级革命》杂志编辑部的信《论布尔什维主义历史中的几个问题》,《斯大林全集》中文版第13卷。
22《怎么办?》,《列宁选集》中文第3版第1卷第318页。
23《斯大林全集》第13卷第81页。

作者:张光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载于《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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