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

章乃器的“新中国”梦:我那时相信真的要有民主了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8)

作者:章立凡



八、人的世界,何处相寻?

谈起老朋友们的景况和社会的种种乱象,父亲不时会流露出孤愤之情,常常叹一口长气说:“这不是人的世界!……”

父亲1948年元旦开始了他的新中国之梦,在香港《华商报》发表《乾纲重振》一文说:“‘世乱奴欺主,运衰鬼弄人’,这是多少年来中国政局的写照。可是于今为烈。老百姓豢养的公仆,变成特权阶级,进一步‘我为刀俎,民为鱼肉’,要吃主人的血肉骨髓。”“新的开始就是主人‘乾纲重振’,自己来管事,把这一班恶奴扫除得一干二净。同时,人抬起头来,把鬼打到地狱里去。这就是民主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

就为追求这“人的世界”,他1948年底舍弃了香港的产业,秘密前往东北解放区。在那里又给留在香港的母亲写信说:解放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将来建立的新中国人人平等,社会富裕,秩序良好,人民安居乐业。你快回来吧。

母亲信了他的话,回到大陆想为新中国效力,却发生种种变故,最终学非所用,穷愁潦倒。父亲晚年时母亲又去照顾他,谈起这段往事,她埋怨地说:你那时一再写信叫我回来,回来了又怎样呢?父亲叹一口气说:我那时相信中国真的要有民主了。

父亲平时出门,始终衣冠整洁,不象当时的“专政对象”那样故意穿得破旧,自称“这是人的样子”。自1957年以来,他人被打倒,但架子一直不倒,坚持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见面时问他,怎么穿得还是一副首长样子?他回答说,这是人的样子。

有天父亲见我的衣服已经破旧,从箱底里翻出一套浅米色的生毛料中山服说:“人要象个人的样子。这套衣服是当年刘鸿生送我的,把它穿上吧。”对于民族工业家中的“火柴大王”刘鸿生,我是久仰大名。父亲说:“刘先生兴办的实业很多,当年他曾发出宏愿,要让中国人都穿上毛料衣服。这套衣服就是他创办的毛纺厂试产时,送给大家试穿的。他家大业大,但自奉甚俭,生活是很平民化的。我们有一次上海街头巧遇,他拉着我到馄饨摊上吃早点,边吃边谈,一点没有‘大老板’的架子。”

多年来我在学校一直被教育说,资本家如何如何骄奢淫逸,听父亲介绍“实业救国”前辈兼济天下的抱负,才知道教育原来也是一种宣传。

父亲也一向节俭。他自1949年参加政府工作以后,基本上没有做什么新衣服,所穿的毛料中山装,大部分是用旧西服改制的。我至今保留着两件这样的中山装,一对上衣兜的面料,是从西服下兜上挖取的(这两个洞用其他布料衬补);两个下衣兜则是用西服背心改制后,盖在挖过的地方。无论从哪一头都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新政权部长的“行头”,而此人曾做过上海银行家和香港地产商。

面对艰难时世,父亲始终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他作了一副对联自勉:“肠肥必然脑满,理得而后心安。” 经过1966年“红八月”之难,父亲就不再刮胡子,此时已蓄起一大把长髯。他还捋着胡子风趣地说:“我年轻时胡须少,在苏州监狱坐牢时,李公朴常常嘲笑我没有胡子(李那时已满脸胡须),现在我的胡子比他还长了。”

父亲曾对我说:“现在我们全靠一个‘挺’字。曾国藩写过一部书叫《挺经》,老先生一辈子历经忧患,是很辛苦的,他靠的就是一个‘挺’字。”过去我只知道课本上讲曾国藩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听到对他的正面评价,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后来读书才知道,毛年轻时最佩服的人,也是曾文正公。

但是靠每月50元的生活费‘挺’日子,我难免会有所怨艾,但他总是说:“现在的生活,比我四十多年前在北平失业时好多了。”父亲是山民的后代,具有草根性,好日子能过,苦日子也能过。他常同我谈起家乡青田的明秀山川,并诵读《五柳先生传》,幻想有一天能够“衣布还乡”,带我一起去过隐居生活,但我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我习惯了大城市,况且青田那样的小地方,政策水平只会比北京更差,乱世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原来烟瘾很大,此时改为每天只抽一支香烟。他解释说之所以还抽上一支,就是要表明自己不是禁欲主义者。至于饭食,除了日常的米面蔬菜之外,他不时到菜市场买些下水、猪肺之类价格便宜的东西,兴致勃勃地下厨做成溜肥肠、酱猪肚、猪肺汤等菜肴,以补充动物蛋白。平心而论,他的厨艺很不错。我跟父亲学会了腌制腊肉,做“腌笃鲜”汤以及一种青田家乡的特色风味——山粉饺。他将芋艿蒸熟后剥皮揉烂,与淀粉掺和揉成面团,以菜肉为馅,包成饺子蒸熟,口感糯滑有弹性。

抄家劫余的一套花梨木桌凳,由于年代已久,开始散架。父亲找出两条干鱼鳔,熬成鳔胶,带着我一起动手拼合粘黏,再用绳索绑紧,第二天解开绳子,整套家具修复如初。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许多生活经验,特别是动手的能力,至今有些器具损坏时,都能亲自动手修复。

我每月6号拿着父亲的象牙图章,到西安门大街的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财务科,替他领取50元生活费。当时李宗仁、程思远等“文革”之前不久从海外归来的国民党人物,生活费也在这里发,金额是我所领取的很多倍。对于父亲晚年的境遇,我内心总是感到不公平。

有一次,我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向财务科的科长提出交涉,要求增加生活费,但科长说:“章乃器已经没有任何名义了,他领的是生活费不是工资,革命群众认为该发多少,我们就发多少。”于是我问道:“李宗仁不是也没有任何名义吗?你们也想发多少就发多少吗?”“他怎么能跟李宗仁比?”“那李宗仁又怎么能跟他比?!”我开始比较起两人对共和国的贡献来,科长见说不过我,就推脱说:“这件事是革命群众定的,有意见你找军代表去。”

我果真去找了军代表,结果等于是重复了一遍刚才争论的内容,不过他们的态度更加蛮横,指责我为“右派”老子翻案,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回到家向父亲叙述经过,他说:“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还是要讲道理的。”虽然我出师不利,但对于儿子有这样的口才和勇气为他伸张,他仍然感到满意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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