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崩溃后,蒋介石的“八大金刚”之一刘峙逃到了香港,在九龙遭到流散的部属抢劫,随身带的以前搜刮来的钱财损失大半。后又跑到新加坡,余下的金银细软又遇抢劫和敲诈,所剩无几之时一家人最后流落到了印尼。为了糊口,刘峙在当地华语学校应聘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我看过一些文章,不少人对此均取嘲笑态度。大意是:竟然不顾堂堂陆军上将之尊,做了一名“孩子王”。我劝这些朋友且慢笑刘峙,因为我们没有多少资格。
我想到了顾准。顾准15岁便在上海工商界崭露头角,29岁完成了会计学著作《银行会计》,并开始在大学任兼职教授。他是中共建政后的上海市首任财政局长兼税务局长。然而,建国不久厄运临头。1959年后,他被送到了河南商城县和息县的“劳改场”,从此开始了非人的生活。他吃的是什么?“第一天吃红薯叶,三顿,每顿一碗。晚间菜稀饭,加大碗红薯叶,翌晨拉肚子”;他干的是什么?“昨上午捡粪两挑。捡粪,简直是等人家拉,也要强占茅厕,心里是腻烦的”;他的心情是什么?“下午栽菜上粪时,思及生活像污泥,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笑脸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据《顾准日记》)。此时的顾准,已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他从物质到精神,已被剥夺得成了一个“彻里彻外”的“无产阶级”了。“竟不顾什么什么之尊”之说,他已经毫无能力了。
我想到了傅作恭。他是名将傅作义的弟弟,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水利工程学博士。1958年,傅作恭进了酒泉的“右派集中营”夹边沟。1959年冬天,犯人们背草筏子沤肥,一趟七八公里,每天规定要背六趟。傅作恭实在背不动了,倒在了路上。1960年冬的一天,傅作恭太饿了,他到了猪圈,想抠点猪食吃。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倒在了猪圈旁。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把遗体也覆盖了,好几天人们找不到这位“海归”,谣传他逃跑了。待到雪化后,一切都明白了。(据《夹边沟纪事》)
我又想到了束星北。束先生何许人也?一位培养启蒙了李政道、吴健雄等著名科学家的天才物理学家。28岁便成为名教授,被誉为“中国的爱因斯坦”。然而,从“肃反”开始,他便被扫入“贱民”之列。同样在1960年的一天,束先生偶然到一位同事家里,恰好同事的小孙女在吃面条。看到束星北,孩子出于童心和礼貌让他尝尝。束犹豫一下后,尝了一口。然而,他太饿了,他根本无法阻挡饥腹对这碗面条的渴求,竟一口气吃完了。小孙女一下子哭了,束满脸愧疚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据《束星北档案》)此时的束星北,不要说大科学家的气节了,就连一个普通人的尊严也顾不上了。
以上这些人,不,还有很多人,在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以一流的天赋和智力,却被流放、劳改和批斗,做着人间最笨重、最粗陋、最屈辱的劳役,遭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被打死、饿死和迫害致死的不计其数。更是一群人格尊严上的“穷光蛋”,情何以堪!假如他们能像刘峙那样有应聘小学教师的自由,甚至能有做个小贩的权利,中国这一代顶尖人才多少也能保持点人的尊严,至少不会被活活饿死。
一个人也好,一个组织也好,一个国家也好,要想在道德上站得住脚,要想进步和文明,关键要能像鲁迅所言,“更多的是无情面地解剖自己”,时刻知道自己的不足、犯错、可嘲乃至可恨之处。这是“多难兴邦”的起码条件。
作者:刘吉同,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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