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志軍
1990年元旦剛過,北京大學一個可以熟練使用毛澤東詩詞的研究生,辛鳴,成了一次座談會的中心人物。這是北京《大學生》雜誌召開的小型會議。有人問他:“你怎麼看正在興起的‘毛澤東熱’?”他回答:“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又有人問:“你怎麼看東歐正在發生的逆轉?”他又回答:“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後來《中流》雜誌記者把這件事告訴一位曾在宣傳崗位上擔任領導的大人物,他大加讚賞。他讚歎這位年輕人的思想深刻:“的確,‘妖霧重來’,即國際範圍修正主義思潮的空前泛濫、國內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空前泛濫的事實,恰恰就是‘毛澤東熱’產生和發展的深刻歷史背景和根據。”這種論述問題的方式的確不同凡響。辛鳴這個年輕人受到如此這般的鼓勵,不久後就寫出了他的代表作:《發現毛澤東》。
發現“毛澤東熱”
在共產黨的歷史上,“發現毛澤東”的人可真不少:30年代共產黨的一群高級領導人在遵義發現了毛澤東的軍事天才;40年代劉少奇和彭真在延安發現了毛澤東思想;到了60年代和70年代,全中國人民都發現毛澤東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然後是80年代,鄧小平主持重新評價毛澤東的歷史地位。但現在辛鳴要說的不是這些,他的出發點是,在經過了70年的血雨腥風之後,中國人還沒有徹底瞭解毛澤東的價值,還有必要再“發現”。他“發現”的是眼前這一場“毛澤東熱”。
其實發現“毛澤東熱”是用不著什麼學問的——它就在大街上。《紅太陽》錄音帶在各個大城市里銷售,人人都看見了。包裝圖案上寫著“毛澤東頌歌”,正面是天安門,背面是故宮地面的老磚。那上面有《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有《毛主席的光輝》,有《毛主席的著作像太陽》,有《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有《毛主席的話兒記在我們的心坎裏》,總共30首,的的確確,都是歌頌毛澤東的,當年唱遍全中國。
中國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出版這盤帶子的時候,他們說也就能賣個七八萬吧。北京王府井書店訂了2000盒,發貨的那個人給搞錯了,只送來200盒,一個小時就被賣光了,書店急電打來,說再要2000盒。湖南有個個體戶也拿走了500盒,一邊走還一邊說:“紅太陽的故鄉,能賣不掉嗎?”還不到一個星期,七八萬盒就賣光了。看來所有人都低估了毛澤東的力量,他們還以為“小虎隊”的告別磁帶《再見》會佔領那時候的市場呢,現在看來,還是《紅太陽》厲害。出版社趕緊又製作了30萬盒,不夠,50萬盒,還是不夠,結果是一個月賣了100萬盒,開創大陸歌曲磁帶的銷售新紀錄。那個冬天,北京到處迴蕩著《紅太陽》的旋律,其中屬李玲玉的歌聲最為嘹亮:
【敬愛的毛主席,
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說,
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給您唱。】
“要不是滿目西裝、牛仔,到處新潮、精品,差點以為時光倒流,回到了先前的時代。”上海有家報紙這樣說。《青年報》的編輯覺得此事蹊蹺,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找來一群讀者,想問個究竟。編輯問大家,為什麼《紅太陽》那麼熱?大家都說,《紅太陽》喚起了大家的懷舊情緒,還說中年人不僅是懷念毛澤東,更多的是懷念自己的青春歲月。
雖說是“懷舊”,卻和舊的不一樣。出版者在封面上寫了“新節奏聯唱”,這倒不是虛張聲勢。歌還是原來的歌,可是全都被改得變了調,旋律明朗,節奏歡快,加上電子音樂。有個叫“鴿子”的人聽了,當即寫道:“好像村裏的牛車跑上了城裏的賽車道。親切倒是親切,難免有點滑稽。”宋強和喬邊兩個人直到很多年以後還提到這件事,說1990年中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毛澤東熱”,但他們既沒有提到“發現”了什麼,也沒有提到“滑稽”。衹是說,他們想起了80年代由劉索拉作詞的一首歌,那裏面有幾句詞,描述了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頭的懷舊心態,就像是90年代初彌漫在中國城市里的那種情緒:
【我想最後向你告別,
我想最後轉過頭說再見,
忽然一段熟悉旋律,
在我耳邊時隱時現。】
中國當代歷史上的那一段“熟悉旋律”,的確是“時隱時現”的,讓人很難說“再見”。它的捲土重來,有著相當確定的時間可以追溯,它大致發生在1988年第四季度的某個時期。
鄧的偉力和魅力在於與毛的不同之處
北京的家家戶戶不約而同地翻箱倒櫃,把壓在底層的毛主席像章找出來,少則數十數百,多則成千上萬。這都是20年前那場“個人崇拜運動”的產物,而今居然燦爛依舊。大人們一邊對孩子講述當年自己如何省吃儉用,買下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國家又是如何傾全力製造這些東西,把造飛機用的鋁材也拿出來造主席頭像,總共造了35億個,弄得毛主席呼籲“還我飛機”。可是除了毛本人,所有人都說他的頭像還是比飛機重要得多。後來他老人家與世長辭,他的頭像也就歸於沈寂。到了80年代,六塊錢一公斤,撮堆兒賣。現在,這些故事和這些像章,就成了“毛澤東熱”的最初徵兆。90年代開始的時候,形形色色的毛澤東頭像走出千家萬戶,重新擺在商店的櫃檯上。
香港《開放》雜誌的編輯發現了這個跡象,就去追蹤“懷毛熱”的起源,結果追尋到廣州街頭的一樁車禍。這雜誌說,兩車相撞之後,一輛車上的人全死了,另一車上的人卻安然無恙,後來發現那是因為司機座中掛著一幅毛澤東像,“於是毛成了趨吉避凶的大菩薩”。這故事明顯具有杜撰性質,不過,那時候大城市里,出租車司機們的確都把毛澤東的頭像懸掛在前擋風玻璃上,來取代那些更古老的吉祥物。
自從鄧小平在80年代初期主持了對毛澤東的評價,毛的功過是非似乎就歸於歷史了。中國人都把眼光投向鄧小平倡導的改革,有如那時候最流行的一句話,“團結一致向前看”。儘管鄧小平一再聲明,中國人民不會忘記毛主席的貢獻,毛主席的畫像要世世代代掛在天安門城樓上,還聲稱自己倡導改革開放的靈感主要得益於毛的“實事求是”。但是,毛的靈魂還是漸行漸遠。畢竟,鄧小平的偉力和魅力不在於他與毛的相同之處,而在於他與毛的不同之處。到了80年代中期,鄧在普通中國人心中的威望,達到了他第三次復出以來的頂點,這一點也得到全世界的承認。他在1985年被《時代》雜誌選為風雲人物。那時候已經很少有人提到毛澤東。
毛澤東從神到人,再從人到神
衹有一個個頭兒高挑、面容消瘦的年輕人,滿腦子都是毛澤東,他叫權延赤,整天坐在北京城南光明樓附近一個小小的公寓裏,面對二環路喧囂的噪音,刻意勾畫出毛澤東的偉人形象。
權延赤是一個空軍軍官,父母在40年前跟隨毛澤東在延安幹革命。他說自己“孕於延安”,看來是對那個革命年代情有獨鍾。但是他所關注的不是作為革命者的毛澤東,而是作為普通人的毛澤東。他的第一本書在1989年出版,叫做《走下神壇的毛澤東》。這是一本很薄的小書,封面單調,裝幀粗糙,但是它的影響超過了後來所有那些描述毛澤東的出版物。按照延赤本人的解釋,世人把毛變成了神,而他要把毛變成人。
拿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當然的。但在那時候,權延赤的努力遭到一些人的反對,他們說這是對毛的褻瀆。
另外一些人則指出權在書中所描述的情節,多有不實之處。權延赤的書以“第一人稱”寫就,但裏面那個“我”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毛澤東,而是毛的貼身侍衛李銀橋,現在李銀橋站出來,說其中一些情節根本就不是他說的,也不是事實。還說他應當擁有此書的版權,權的單獨署名乃是侵權行為。為此李將權告上法庭,這導致兩個合作者對簿公堂。對於這樁民事訴訟,當日人們無論持有怎樣的看法,都沒有把毛澤東當成事件的中心。人們所關注的焦點是訴訟中的利益糾紛,即如當事人權延赤,也沒有在這中間看出什麼關乎宏旨的含義,衹是抱怨自己“總寫惹事的文章”,還說“寫政治書寫得太累”。
權延赤一邊抱怨一邊回到他的小屋裏繼續寫作。也就從這時開始,中國的情形變得複雜起來。新華社一位50來歲的記者,楊繼繩,把當日一股新興的潮流叫做“物欲的濁浪”,說它“就如突然沖開閘門的洪水奔騰而出,一瀉千里,四野橫流,沖垮了精神大壩。權錢交易廣為泛濫,賣官鬻爵常有發生。光明正大的公務變成了私下的買賣,溫情脈脈的友誼變成了冷冰冰的交易,金錢成了衡量一切的尺度,利益成了驅動一切的力量”。一位作家把這叫做“大多數人被欺負得奄奄一息的‘現代化’”,還把“現代化”三個字打上了引號,說這樣的現代化“來了也白來”。他寫道:“有時我甚至想,與其這樣,不如再貧窮一點,那樣大多數人也不會被壞人氣成這樣。”這些事實證明,中國人對毛澤東的懷念,似乎與徘徊在東歐的“妖霧”和“蒼蠅”無關,問題出在我們自己的國家裏。
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中國人對毛澤東的懷念,是由《紅太陽》的歌聲激勵起來的。一個36歲、戴著黑邊眼鏡的北京人,馬京軍,從這時候開始了他的收集毛澤東像章的歷程,直到8年以後,他已是北京市體委體育運動技術學校校長,家裏的毛澤東塑像,也有了6萬多枚,包括各種金屬、塑料和陶瓷為原料的頭像,半身像和全身像,掛盤,以及一個掛鐘。那時候收集毛主席像章的人真是不少,至少還有一個人和馬京軍齊名。他叫陳德,家裏收藏著6萬枚像章,還嫌少,曾經為了追尋一枚毛澤東的像章,從北京趕到瀋陽,從瀋陽趕到鞍山,從鞍山又趕回瀋陽。他說那像章是一個新疆的民間藝人在駱駝骨頭上用手工浮雕製成,實在罕有,所以不弄到手就不肯罷休。
北京人把這種人叫做“發燒友”。如果可以這麼說,那麼讓他們“發燒”的是“毛澤東像”而不是毛澤東。這兩者是有區別的,就如同“音響發燒友”感興趣的是音箱和放大器的質地,而不是音樂本身。不過,“毛澤東熱”還是迅速彌漫著,那些直接和間接同毛澤東沾過一點邊兒的人,這時候都開始撰寫文章,回憶那些令人終生難忘的時刻。
書店裏面,寫毛澤東的書都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魏巍現在筆下的“最可愛的人”,不是志願軍戰士,而是毛澤東,或者說那些“最可愛的人”都是配角,主角是毛澤東。這位作家寫了《地球上的紅飄帶》。郝明麗,一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山東女孩兒,沒有見過毛澤東,但是她在泰山上認識了毛澤東的孫子毛新宇,就嫁給了他。郭建設,一個一向善於觀察普通人的攝影者,現在開始細緻入微地尋找毛澤東的靈魂。在他拍攝的照片上,毛澤東的形象總是和芸芸眾生形成對照,異常鮮明,令你感受到世間凡人對於神明的向往和期待。其中一幅照片描述了一個相當具體的場面:山村農舍裏,幾個孩子在讀書,頭頂上是毛澤東的半身像。照片說明是:“毛主席在照護著山娃娃。”
研究“毛澤東現象”也成了一個現象。那兩年曠新年一直在北京大學埋頭讀書。這個眼睛深陷而顴骨凸出的小個子,是湖南湘鄉人、毛的同鄉。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把主要的精力用來研究“毛澤東現象”。
形似毛澤東和神似毛澤東
在“發現毛澤東”的潮流中,電影導演們到處尋找長相像毛澤東的人。蘇聯人那些歌頌列寧和斯大林的電影給了他們靈感。他們一口氣拍出《巍巍崑崙》、《開國大典》、《毛澤東和他的兒子》、《毛澤東和他的鄉親》、《開天闢地》這些電影。還有一部更輝煌的電影《大決戰》,耗資巨大,規模空前。它所記述的“遼瀋”、“平津”和“淮海”三個戰役,構成了毛澤東軍事生涯的最輝煌的階段。
電影極盡渲染鋪張。有200多個有姓有名的演員,至於那些參加拍攝的無名者,累計有335萬人,涉及14個省、市、區的50多個縣市,此外還有12萬海軍、空軍和陸軍的官兵,還有33個師團的坦克、火炮、車輛、飛機和艦艇,還有軍事院校和武裝警察。《中流》雜誌的一個記者為此歡呼不已,說這些電影“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轟動效應’,在年青一代中,獲得空前成功”。那時候的電影院的確是毛澤東的天下,半數以上的電影與他有關。一個相貌和毛有幾分相似的人,古月,因此也“偉大”起來,甚至在銀幕下面也被當成“毛澤東”。他在體育場裏提高嗓音,學著毛的步態手勢和聲音,喊了一聲:“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於是全場都激動起來,掌聲雷動。他到湖南去尋覓領袖風範,長沙、湘潭、韶山,一路受到熱情擁戴,毛的鄉親們迎接他的到來,就像迎接毛澤東本人回到故里。他在西柏坡見到李訥,李訥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說那手很像她的父親。他在北京晉見黨的高級領導人,卻被請到中間座位,那位子過去一向是毛澤東的。
但是有一個人對此不以為然。“人家都說我像主席,化妝師說,我比古月演主席好化妝。”他這樣說。他是北京大興縣留民營村一個農民,叫張佔林,長相的確像毛澤東,喜歡穿中山裝,喜歡左手叉腰,做出一派高瞻遠矚放眼天下的樣子。所以方圓多少裏的人都知道這村裏出了一個“毛澤東”。這個“假毛澤東”在32年前見過真毛澤東,當場發現毛的揮手幅度不超過耳朵,端坐如鍾,落落大方。正是這次見面,讓張覺得他與毛形同一人:“毛主席身高1米82,體重110公斤,我身高也是1米82,體重也是110公斤,就是腰圍比主席肥上兩寸。”
但是,無論是古月還是張佔林,都不能代替人們尋找毛澤東的真身的熱情。對於這一點,毛澤東的同鄉人具有最明晰的感受。
過去革命的年代裏,中國這塊土地上湧現出無數具有強烈政治意味的地方,叫做“革命聖地”,包括陝西的延安、江西的井岡山、貴州的遵義、河北的西柏坡、山西太行山深處一個叫五台的山溝,當然第一位的“聖地”就是湖南長沙韶山沖。60年代和70年代,中國人如果有機會離家遠遊,要去的不是九寨溝,不是黃山,不是張家界,不是香格里拉,不是江南水鄉,不是“百萬人看上海”,不是東北的長白山天池,不是海南島的天涯海角,而是這些革命聖地。
毛澤東帶來多少商機
到了80年代,“革命聖地”被冷落而“旅遊勝地”走紅,現在,90年代開始的時候,至少有一個“聖地”重新輝煌起來,那就是韶山沖。一個小個子湖南人,文輝抗,長時間地擔任韶山管理局局長一職,“毛澤東故居”當然也在他的管轄內。此人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按照門票的銷售數量,逐年計算出參觀人數,一絲不苟。結果是:1990年,平均每天有2500百人來到這裏,到了1991年,就有2850個人了,總計這兩年裏增加的人數,比整個80年代還要多。
大概就是在這時候,住在“毛澤東故居”旁邊的湯老太太花一塊七毛錢買來一袋子綠豆,由此開始了她的事業。她在自家門前煮了一大鍋綠豆稀飯,賣給來參觀的游客,一毛錢一碗,大受歡迎。於是湯老太太一發不可收,把“食粥攤”變成了“毛家菜館”。又過了一年,“毛家菜館”走出韶山走出農村,佔領了全國所有的大城市,有200多家——就像當年的毛澤東從這裏出發走向城市一樣。“毛家菜系”中,屬豆豉辣椒、紅燒肉、武昌魚和火焙魚最為經典,又以後者最具毛家特色。小魚全都出自毛澤東故居前的那片荷塘,長及寸許,洗淨曬乾,以文火焙幹,然後放入竹筒,置於燃燒的蒿草上,煙熏火燎之後,再用油炒。看來湯家老太太是讀過權延赤的書了,因為這些菜幾乎都是那些書裏描述過的。遊人瞻仰毛澤東的故居,然後品嘗綠豆稀飯的清純和“毛家菜”的鮮辣肥膩,滿意而去。
“毛澤東熱”已經席捲全國了。
王震和鄧力群發了話
這一年,離毛的“百年誕辰”還有三年,離他的“十五週年忌日”也還有一年,實在不是什麼關鍵日子。憑空出來這麼一個熱潮,讓很多人看了不免奇怪。不過,有些人在忍氣吞聲多年之後,現在終於揚眉吐氣。權延赤肯定就有這種感覺,因為有兩個非同尋常的人站出來,維護他筆下的毛澤東的凡人形象,用權延赤自己的話說,是“出面講了公道話”。一個是國家副主席王震,他說他讀了權延赤的書後老淚縱橫。另外一個是鄧力群,他認定權延赤的書乃是“根據毛澤東同志周圍工作人員口授整理而成”,所以那些不盡不實的地方沒有什麼了不起,甚至由於利益之爭對簿公堂也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這些讀物,“在‘尋找’和‘發現’毛澤東的過程中,產生了不可抹殺的歷史作用”。
中國人對祖宗的膜拜自有一套做法。它不同於西方人對上帝的頂禮以及東方人對佛陀的敬畏。後者多少包含著某種信仰與自我淨化的精神,而前者恰恰是在失去了信仰的時候才格外強烈。它並不全都來自傳統的風尚和習俗,也是源於某種現實的功利主義。
對一些人來說,毛澤東是一個時代的象徵,隨著他的時代而輝煌,也隨著他的時代而逝去;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毛澤東是一個克敵制勝的武器,無論世事怎樣變幻,只須加以改造便可投入新的戰鬥;有些人寧願把毛澤東看成一個對任何人都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菩薩;還有些人則把毛澤東當作一棵“搖錢樹”。同毛澤東時代的萬眾一心不一樣,現在每個人都以一己之心去理解和繼承那逝去的時代。
這中間最典型的例證莫過於崔健在《南泥灣》中肆無忌憚地摻雜自己的理解,把這著名的延安歌曲弄得面目全非。這小子身穿一件白色襯衣,外面常常套著一件舊軍裝,偶爾也別出心裁地套一件色調暗淡的短袖T恤衫,上面印個巨大的血紅色的五角星,扯開沙啞的喉嚨,和著搖滾的旋律和電子打擊樂器的節奏,唱出《南泥灣》。歌詞還是那些歌詞,可是人們所熟悉的那種柔美婉約的味道全都變了,變得躁動、跳躍、瘋狂、激情四射。這又哪裏是“南泥灣”了,分明是個“百老匯”。年輕人為之欣喜若狂,老年人卻為之憤怒。這些憤怒者中最憤怒的一個,就是當年南泥灣大生產的領軍人物、後來的國家副主席王震。他身患重病,消瘦而且步履蹣跚,但這並不妨礙他痛斥那個奇裝異服、怪聲怪調的搖滾歌手。
王震和毛澤東是同時代人,對毛充滿了敬意,而且希望後人都能擁有和自己一樣的思想、價值觀念和感情,即使稍有變通,也衹能像權延赤那樣,說說“偉大中的平凡”或者“平凡中的偉大”。這樣的革命者絕對不能容忍崔健對那個時代的理解。
伴隨著“毛澤東熱”,也發生了一種現象,經過80年代末期經濟的委靡和政治的動蕩,原來跟著鄧小平走的人現在有不少動搖了。鄧小平本人倒是顯得挺超脫,他在度過了轟轟烈烈的80年代之後就堅決要求退休,並且獲得批准。在他之前,黨的高級領導人除非犯了嚴重錯誤,大都死在任內,像他這樣不肯接受最高領導的位子、又堅持退休的人,極為罕有,所以讓全中國的官員和百姓都感動了好一陣子。
可是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人,不論他多麼了不起,離開了權力,離開了勢力,離開了可以表現自己的舞台,就會被人疏遠,被人忘記。像鄧小平和毛澤東,遠離世間滾滾紅塵之後,還能被別人如此這般地說個沒完,實在不多。
(《變化——1990~2002年中國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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