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5日 星期日

红墙边的反革命——红卫兵口述回忆(下)

王宇/侯瑛/李红旗口述
采写、编辑:卜伟华 米鹤都


(续前)关于“四三思潮”

  侯瑛插话:1967年戚本禹“四一四”讲话否定了《出身论》,不久,遇罗克就被抓起来了。原来大家在《出身论》问题上还有争论,结果戚本禹讲话以后,就等于彻底否定了。全北京就都开始批遇罗克了。不过,我们没有批。与此同时,和《出身论》密切的那帮人特别活泛,好像印了一个报,叫《四三战报》,然后到处去卖,满长安街都有这个报。四四派后来就纠集一帮人去砸那个报,闹得挺激烈的。

  1967年6月,《四三战报》发表了一篇《论新思潮》[5],湖南的杨曦光也写了《中国向何处去》,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这些事情当时我们都知道。从情绪上来说,大家都叫好,好像是替“四三派”在说话。但“四三派”的多数人并不完全同意这些观点,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儿过了,跟《中学文革报》的观点有点儿雷同。

  我们当时按王宇的要求,对社会上的一些过头的说法,一般都不参与。我个人的看法,这种说法,有点儿再革命的劲头。良乡电校“八一八”和建校“飞虎队”,都是“四三派”中最激进的。对财产和权力怎么进行再分配?是不是能够说,一帮学生就是最革命的?我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儿过了。历史上有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用一种口号向旧的掌权者叫板,但“四三派”你代表得了新生力量吗?“新思潮”在理论上比较幼稚。我就反对说什么“我们四三派是最革命的”,你怎么就能说你是最革命的呢?我们王宇大哥就从来不说我们是最革命的,而只是说我们在对待老师的问题上做得比较好等等。包括湖南那位写《中国向何处去》的,你凭什么写《中国向何处去》啊?

  毛泽东搞文革,客观上给了老百姓自由说话的权利,这在中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我会在文革中跳出来当了造反派,到了那种气候下,不由自主地就会跳出来。文化大革命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有一个启蒙的作用,让中国人尝试了一下民主。1949年解放的时候,大多数老百姓还是拥护共产党的,像我父母他们那一代人,他们都特别感谢共产党,虽然他们都出生在旧家庭,但是党引导他们参加了革命,不受外国人欺负了。生活再清苦也觉得很好,他们根本就不会反对共产党。

  李红旗插话:对这种说法和对遇罗克的观点,当时我都是不太同意的。所谓“被压制的就是最革命的”观点,那不就是说“地、富、反、坏、右”就是最革命的了。我觉得它还不能真正形成理论体系,没有很深的根基使它能够站住脚。

  1959—1962年的大饥荒,各地饿死很多人。北京城里也有吃不饱的,但我们生活好一点,没有这种感受。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当中,有些人没有明确的理论,但他的生活感受使他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要求进行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搞民众的文化革命,我觉得也有这种可能。但我们在北京,生活好一点,没有进行财产和权力再分配的要求。湖南的“湘江风雷”、石家庄的“狂人公社”,我到东北串连看到的,他们的所谓造反,很残暴。我东北有一个表哥,谈起文化革命来,说他们把走资派吊起来打,我说怎么能这样呢?!我始终认为两派都是人民内部矛盾。

  一年零四个月的“反革命”

  1967年底,在抓我之前,我们已经预感到了。我们托了很多人,向黄作珍(时任北京卫戍区政委)、刘绍文(时任北京卫戍区副政委)等打听情况。当时报纸上已经有江西开始在造反派组织中抓坏头头的消息了,还有江苏。北京电报大楼的“红电”、“红迅”也抓了一些人。后来我们还开会分析了一下形势。从各处打听到的消息都说没有这么回事,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28中的地理位置太突出了,树大招风。另外,“四三派”也有点太招摇了。看看那些小报,全国各地出什么事都有“四三派”的影子。我觉得“四三派”的力量相对比较弱,因为你是中学生嘛!却又事事出头,非招嫉不可。我们当时考虑,可能我们学校要动手了。可是黄作珍他们都说没有这么回事。

  1968年1月19号那天早晨,我刚走到学校门口,天上飘起雪花来了。我说,你看这个天就不对劲,今天八成要出事!等到抓我的时候,那个雪就停了。

  军训团来了好几个人,说找我有事商量,进到屋子里,他们几个扑上来就动手捉住我。把我摁倒以后,直接把我撅到操场的台上,就斗争了。当时说是开全校大会,但参加开会的也就百十人。那天会上斗了三个人。先斗了我一个人,我被押走以后,又斗争了侯瑛和教导主任。

  我们学校在中南海的围墙底下,有个很小的院子,一排小平房,我就被关在一间很小的偏房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差不多也就6平米。由学校里的学生,每天24小时看守着。把我押着从教室后边拐过去,到这个小院子的路上,我看见旁边中南海的围墙上边都已架上了枪。我还听说,怀柔的警卫师都出动了,卫戍区要做好准备,因为有消息传说当天有好几千人要来冲28中救我。这显然就威胁到中南海的安全了。

  我被抓以后,开始一直顶着,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后来,关押我的人告诉我:你还得意什么?江青都说你是反革命了!她在一个什么大会上说的,谁说中学生没有反革命?28中就有一个,王宇就是反革命嘛!我一听不像是假的,再顶也没用了,我就承认了自己是反革命。当时他们说我有十条罪状,第一条是反对毛主席。说王宇猖狂地说,毛主席怎么怎么样,猖狂地、恶毒地说什么话什么话。类似这些罪状多极了。有人揭发,但都没有说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说的。再一反问,他们也说不上来。后来开始问侯瑛说过什么反动话,李红旗说过什么反动话?一个人一个人地问,我说,他们都没有说过反动话。后来这些诬陷我的话,最后一句也没有落实下来。

  那时期他们每天斗我,总共斗了有300多次。有时候一天就斗三、四次,排着队地斗。这个班斗完,转进那个班,一直搞到中午。开斗争会都要把我的两个胳膊撅起来,直到现在,我的俩胳膊还有点毛病呢。

  后来,学校就搞清理阶级队伍了,好几个有历史问题的老师,都关在我旁边。还有一个姓王的工人,也是我们这一派的,是“反革命”。还抓了老红卫兵的几个人,关在顶头那间屋子里。当时抓的人挺多的,关了一大排。这里面的人经常被打得哇哇乱叫。没挨打的就我一个。他们说,要保护好典型。

  到“五一”的时候,学校的喇叭里广播,到处贴标语,什么“红色电波传喜讯,中南海畔春烂漫”。据说,周恩来在天安门城楼给28中军训团打电话,问:王宇的问题现在怎么样了?这消息是看守我的人告诉我的,我说后来怎么说的啊?他说,说完这句话,总理就把电话挂上了。结果空欢喜一场。

  我们“八一八红卫兵”的同学还在全市发传单,呼吁营救我。北工大“东方红”有一次把28中整我最厉害的人抓到北工大去,揍了一顿。

  我被关在学校里,长达一年零四个月。原来我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他们就拼命整我,后来虽然我承认了自己是反革命,但具体的事情没交代出一件来,也一件没落实,所以就一直关着我。后来他们对我逼得更紧了,每天是白天斗争完了,晚上提审,天不亮就让我出来扫地。我就开始进行抗争。我的头上现在还有一个伤疤,是有一天早晨扫地时,拿一大块石头自己砸的。就是表示我拒绝扫地了。以后,我还过摸电门,也没电死。然后我就开始绝食,持续绝食了6天。

  整我的时间一长,我的思想发生了几次变化。在他们的压力下,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错了,越往那边想错误越多。但是在被逼到极限以后,又反过来想,我是对的,我是正确的,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情绪又开始转化了。我想,反正是死,就斗争到底。

  因为整我有功,我们军训团的团长还立了大功,得到提拔了。那年,华北三支两军会议,有两个典型向全国推广,其中一个被整的典型就是我。1968年7月11日《人民日报》第四版的下方,刊登了报道文章:《革命大批判和对敌斗争结合起来——北京28中把学习班办成开展革命大批判的阵地》。文章点了我的名,我成了反派的典型。

  “你上的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到了1969年年初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定不了罪,就让我出去。我不出去,他们干脆就不管我了。那时候,我在院里可以随便活动,有时候在门卫房子里坐一会儿,有的时候帮工人干点活儿。

  有一次,我在门卫室坐着,来了一拨儿沈阳搞外调的。他们说,你们学校的王宇呢?现在干什么呢?我说,王宇就是我。他说,你不是全国典型吗?我说是啊,是典型啊。后来宁夏军垦的有个连长,东北农场有一个副场长,都跟我谈了,说你上不上我们那儿去?我说我不去。他们都让我去,依据的就是我那个“典型”。

  长期的折磨,使我的神经受到刺激。挨完整以后,神经一直就没好。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自己都知道我的神经有毛病,思考问题经常丢三落四。以前考虑问题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现在是考虑到这儿,另外方面可能就给忘记了。有时候说着话呢,就突然蹦到另外一个话题上了。

  后来我觉得这样不行,就跟几个人到北京市委上访。里面出来一个北京革委会的头头,是一个军人,我记得他穿着蓝色的军衣,估计可能是海军的。我说,我的事儿到底怎么回事?他就含含糊糊的对付我。他还说了一句,你上的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我一听,急了。我说,操你妈!当时拿起会议室的椅子就抡过去了,抡过去以后还要用另外的椅子去砸他。后来被李红旗他们几个拦住了。李红旗对他说,他挨整以后神经受刺激了。那个军人说,我们理解你,理解你。

  后来工宣队进校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就干起架来了。工宣队说我不是反革命,因为没有一项罪行能落实。工宣队队长还找我谈话了,说你的罪名一项也没有核实。你在这儿受的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教育,经过这个呢,你就更成熟了。他们说,你受冤枉了。这之后,我又回去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感觉到好像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了,毛泽东思想大学要毕业了。李红旗他们几个人来找我,说你呆着也是呆着,再呆也没个日子,干脆走吧,出去转转吧!我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到山西从南到北转了一圈儿。这事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追究就完了。

  后来,我托人找了汪东兴,说当时你为什么要抓我?因为你出动部队了。据说汪东兴的回答是:这是上头命令的,不能说。我还给陈伯达打了个电报,打完电报后几天,1969年12月底,在工体开了个什么大会。去参加大会的人回来跟我说,陈伯达在会上说:28中有个王宇,现在提什么要求,你是革命小将嘛,有功有过的,在革命中经受锻炼嘛。就来了这么一句话。我觉得这好歹也算是给了我一个交代,也就算是给我平反了。

  但是这个平反没有正式宣布,我还一直不服。到1970年,我又给陈伯达写了封信。再后来,林彪的事情出来了,我就想,算了吧,以后再不惹这事儿了。我已经自由自在了,别回头又搅和进什么事儿去,我后来就再也没提平反的事儿。

  1970年9月,我就去了铁道部的五七干校,在河南息县。在干校呆了将近两年,到72年7月,成立武汉铁路局,干校就把铁道部的子女800多人都安排到武汉铁路局了。分配工作时,把我分到湖北襄樊铁路机械厂。第二年,我就当了副班长,后来又当了突击队的副队长。1974年底,我当了安装队队长。在那里干了6年,到1978年,把我调到襄樊铁路分局供电段,一直干到1996年底,当时有个政策,到50岁可以提前退休,我就办了退休手续回到北京了。

  [1] 1966年10月16日,有关部门为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印发了统一的“标语口号”。因为有些标语口号太长等原因,10月17日又重新发布。较之16日印发的,删去了如”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推向新阶段!” “坚决拥护党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等口号。“三司”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18日凌晨,“三司”进行总动员,和北航“红旗”等造反派一起,上街游行抗议,并在首都街头公开喊出了“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并召开了“誓死保卫毛主席大会”。此事惊动了毛泽东。10月18日凌晨,中央政治局随即开会讨论,恢复了原来的口号,并增添了“三司”提出的新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2] 时任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军训指挥部负责人。

  [3] 25中高三学生,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首都兵团的组织部长,后任中学红代会的组织部长,四四派的骨干。

  [4] 北京市革委会的干部,主管中学工作。

  [5]《论新思潮——四三派宣言》,发表在《四三战报》第一期,1967年6月11日。

  来源:“中国选举与治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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