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8日 星期日

“毛主席没这么说。你硬说有,查给我看!”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10)

作者:章立凡


十、公民权利,算数也无?

孔夫子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自五十年代以来,有人却专门以侮辱知识分子为快事,特别是那些过去忽视过自己的“大知识分子”。所谓“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鼓励“小人物”造“大人物”的反,就是这个道理。到了“文革”的年代,更形成一种社会变态心理,就是喜欢挫辱名人、师长,或是曾经比自己地位高、成就大的人。

搬到呼家楼后不久,当时煤气未通,煤铺又只管送蜂窝煤,不管送引火的炭块。于是只好自己去买。父亲和我用一只人造革提包装上十块炭,各拉一边提着回家,一路上有小孩追着喊:“大右派!大右派!”还丢来石子,我感到深受侮辱,父亲却处之泰然,说小孩子不懂事,随他去吧。

但是对成年人,父亲却不肯宽容。有一次,当地派出所的一位年轻警察,听说他辖区内住着一个“大右派”,便找上门来教训父亲,以下是他们的对话。

警察:“我警告你章乃器,在我的管片里你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接受人民群众的专政。”
父亲:“我有公民权,不是专政对象。”

警察:“毛主席教导,对‘地、富、反、坏、右’要实行专政。”

父亲(递上“小红书”):“毛主席没这么说。你硬说有,查给我看!”(小警察翻到《毛主席语录》第37页,上面只写了“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齐跑了出来”,没有“右派”字样)

警察:“……”
父亲:“怎么样?毛主席没有说吧?”
警察(恼极):“你敢到街上去,在群众中跟我辩论吗?!”
父亲:“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
警察:“什么要求?”
父亲:“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
警察:“……”

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这段趣事,我总会想象一下留长髯的父亲穿起警服的滑稽模样,忍不住要大笑。

但有权的人是得罪不起的,哪怕他只有芝麻大的权力。父亲调侃小警察后不久,当地街道通知他去开会,到了会场才知道是批斗会,他和一些“黑五类”分子一起被斗。父亲不服,声称自己是有公民权的,不能被人随意批斗。回家后,他愤愤不平地说:“我要去中南海见周总理,当年(1957年)他代表毛主席和党中央,亲口对我保证,你们(指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享有完全的公民权,行动也完全是自由的。现在我要问问他,这话还算不算数?”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料父亲穿上大衣真要去,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他认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我本来要回郊外的学校,一路上北风呼啸,走到半路越想越担心,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又是去那种地方……于是登上公共汽车进了城,在北海前门附近下了车,绕着中南海转了大半个圈,不见父亲的踪影,眼看天色渐暗,心乱如麻,又折回呼家楼。快到家的时候,瞥见窗内一灯如豆(那时还住在一层),心中石头方才落地。进门问起究竟,父亲叹了一口气:“铁桶江山,进不去!”便没有再说别的话。昏暗的灯光下,父子默然相对,良久无语……

父亲与中共算得上患难之交。周公在重庆时,不时到家中与父亲讨论中国的民主前途;1949年后一同共事,父亲也是中南海的座上客。现在想见老朋友一面,要求信守当年的诺言,却已是咫尺天涯,宫门似海……

在那段将阶级斗争作为“一抓就灵”的万应灵丹的荒唐岁月,一切都会与政治挂钩。父亲在1971年给周的信中(我在后面还会引用),谈到过两个事例:

1.有一个工厂的军方代表,在对厂内职工讲话时,竟指责我每晨去日坛公园锻炼身体,是企图“东山再起”,搞资本主义复辟。

2.有一个军方人员在附近的工厂礼堂对居民讲话,说那些政治有问题的人,如敢乱说乱动,要在战争爆发的前夕给以集体处决。他估计战争是不久便要爆发的。他所指的乱说乱动,当然包括向上反映情况,而且这还是着重点。

父亲争公民权的事,还不止这一次。后来曾听母亲说起,父亲每天清早到日坛公园练功,并与一些老拳友切磋技艺。有次一位青年上前向他求教,却被几名便衣一拥而上带走了,父亲为此很不平,说年轻人学点拳艺有什么错?!尼克松访华那年,街道和派出所如临大敌,从楼梯到大门口都安排了人,不许他下楼。父亲又与他们争辩起来:“尼克松访华,不能影响公民的正常生活!我有公民权,这是毛主席、周总理给我的权利!”

在那连主政者都主张“无法无天”的年代,这种争辩当然不会有结果。尼克松也不会知道,他的“破冰之旅”曾经影响了多少中国百姓的正常生活,致使一位七十五岁的老人向中国的基层执法部门主张公民权。直到今天,每当我望见国宾政要的车队在清空的车道上呼啸而过,总会想起父亲所要求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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