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1日 星期六

如何看待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爭

拒绝遗忘——钱理群先生访谈录(8)

作者:陈宜中、钱理群



钱理群先生(资料图)

   钱理群先生,1939年出生於重庆,父亲为国民党政府高级官员。1949年父亲隨蒋介石迁台,钱理群与母亲留在南京,从此一家未能团圆。1956年考上 北京大学中文系,在北大亲歷反右运动。后来转入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毕业后,分配到贵州安顺的中等专业学校教书,一待18年。文革期间响应毛主席號 召,造反到底,从未当过一天逍遥派。1971年林彪事件后,开始反省文革;自许“民间马克思主义者”,努力为社会主义寻找民主出路。1978年考上北大研 究生,返回北京,决定以学术作为志业,致力於鲁迅和周作人研究。北大任教期间,写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丰富的痛苦:堂吉訶 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话说周氏兄弟》等研究周氏兄弟和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的著作。2002年退休后,再次走入民间,关注农村 教育、中小学教育和青年志愿者行动,同时从事民间思想史研究。2007年於香港出版的鉅著《拒绝遗忘:“1957年学”研究笔记》,刻划出反右运动中“右 派兄弟姐妹”鲜为人知的精神面貌。同年出版的《我的精神自传》,呈现出一位独立思考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坚持、挣扎和自我反省。2009年將应邀到台湾讲学, 讲授鲁迅思想的当代意义。

  此一访谈於2008年6月25日在北京进行,由陈宜中提问。录音由刘佳旻整理,再由陈宜中编辑、校对。最后,由钱理群先生修订、確认。


  八、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爭

  陈:您怎么看知识分子和党国的关系?知识分子已经被收编了吗?

  钱:我曾经用鲁迅的话,鲁迅两个文章的题目,来说明现在国家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就是八个字:第一个是“同意”,你知识分子要赞同我、同意我;第二个是“解释”,你要用专业知识帮我解释国家政策的合理性、合法性、科学性;然后是“宣传”;最后就变成了“做戏”。只要你做到“同意”、“解释”、“宣传”、“做戏”这四点,要钱有钱,要名利有名利,什么都给你。要是你不听这八个字,就打压你。这些年大学的一系列评选制度啊,其实就是一种新的科举制度,靠这个来收编知识分子。


  陈:您怎么看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爭?

  钱:原来,我很希望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爭论,能够像三十年代那样,转变成对中国社会性质的分析和讨论。我自己不是经济学者,不是社会学者。但是我觉得,要进入批判立场之前,得先把社会性质搞清楚。这本来应该是多学科的知识分子来共同完成的。但我觉得非常遗憾的是,新左派和自由主义很快地变成了互相声讨。

  我自己有几条底线,或最基本立场。一个就是,我反对一切对人的奴役,反对一切专制,反对专制主义。我所谓的专制主义是一个大的概念,不仅仅包括中国传统专制主义;只要是对人的剥削、对人的压制,在我看来就是专制主义。另一个立场就是反中华中心主义,我对中华中心主义有极高的警惕。再一个就是,我坚持知识分子绝对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我觉得,知识分子和体制发生关系,这本身並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在跟体制发生关系的时候,或提出建议的时候,你是不是保持了你的独立性?我觉得现在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根本问题,就是和体制的曖昧关系。有独立性的很少;想当国师的、依附於体制的很多。这是我对他们一个主要的批评。

  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他们彼此都把对方看成主要敌人,而我最反对这一点。把对方看成主要敌人,反而把体制给忘了。这就是鲁迅说的,你们揪成一团,极权体制的维护者反而可以在一旁观战。两派爭论如此激烈,官方从不干涉,原因就在於此:你不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当然另外一个就是言论自由的问题。我觉得,不管新左派和自由主义有什么分歧,言论自由应该是最基本的共同点。可是当政府来打压自由主义的时候,新左派非常高兴。尤其在《冰点》事件上,有些新左派实在不像话,说当事人是汉奸应该判刑,这真是荒谬极了。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批评他的观点,但你怎么可以想借助权力来压制对方呢?这就过了线了。去年的《读书》事件也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读书》事件显然是对新左派的打压。但是有些自由主义者竟然兴高采烈,而且还对记者说,汪暉这人就是坏,早就该如何如何;他们也是想借助权力压制对方。我尤其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的最基本原则就是: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是我用生命保卫你的发言权利。连自由主义的最基本观点都视而不见,还谈什么自由主义呢?你再恨汪暉,再讨厌新左派,这个时候你也要保护汪暉说话的权利啊,对不对?这其实都是鲁迅说的“乏”。


  陈:台湾也差不多。很多当年把自由主义掛在嘴边的人,国民党一下台,什么自由主义马上忘得一乾二净。

  钱:这是一个我们爭取民主自由的原则问题。江泽民把老左派的《中流》杂志关掉,我就很反对。后来別人问我说,老左派一直打压你,你为什么反对关掉《中流》?我说那是两回事嘛,对不对?那件事之后,我就怀疑中国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要讲自由主义,言论自由绝对是一个前提。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很大一个荒唐是:不爭取自己的权利,老想为別人爭取权利。许多知识分子,当然也包括我,大谈工人农民的权利,但却很少谈自己的权利。但我心想,你维护工人农民当然是对的,但是同时也得维护自己的利益嘛。对知识分子来说,最起码的要求是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还有结社自由。这是知识分子自己最基本的要求,对不对?但是知识分子自己不讲这个,自己不谈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让我觉得非常惊奇,百思不得其解。我给北大的学生演讲,我说现在大学里面,青年教师是弱势群体,应该起来爭取自己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说,新左派、自由主义,不管你们有什么分歧,你们能不能联合起来,爭取言论自由、结社自由?但是现在没人响应我这观点。


  陈:新左派老是说自由主义不关心社会公正,您怎么看?

  钱:目前中国政府很多专制的东西,起来反应的主要是自由主义者,他们经常发动集体签名。如果讲理念的话,新左派更强调公正,但是一到了具体的维护人权这些事情,支持自由主义的人反而比较有行动力。奇怪的是,新左派反而沉默。新左派有自己的文章,关心环保问题,也作了一些工厂调查,等等。但是对於现实的维权抗爭,他们常常保持沉默。这其实对他们是很不利的。

  来源: 一五一十部落——陈宜中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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