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

章乃器直言不讳:胡愈之造谣不够朋友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7)

作者:章立凡



七、撰文述往,青史存真

那时社会上到处“抓叛徒”,外调人员满天飞,兴师动众地调查个人历史。父亲党内外朋友很多,各种外调应接不暇,他便乘机写起了回忆录。由于外调的内容属于不同的历史阶段,他就分为几个历史主题写,复写多份。来人问哪一时期的事情,就给他们那个时期的材料,好似中医的配方成药,这样双方都省事。遇有特殊要求的,则另附补充材料。

以前我在家读《文史资料选辑》时,曾问父亲:“爹爹,那么多朋友都写回忆录,为什么你没写?”他回答说:“我是要写的,但是现在不写。”当时他认为自己的冤案没有得直,还不到写回忆录的时候;而此时国家动乱,自己年已迟暮,到了不能不写的时候了。他说:“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太多,自己不写谁写?”他定稿之后总有一份交我保存,其余则分送至亲好友,意在传世。

我是回忆录的第一读者,父子间经常谈论其中的掌故,他不再避讳一些敏感的人事,我由是得知其中的一些秘辛。例如1936年“七君子”之狱,史良初次被捕后保释,法院再发传票时没有到案。“西安事变”爆发,陈果夫在国民党高层会议上主张枪毙已被捕的六人,父亲等已准备好从容就义。史良到事变结束后投案,当时曾有人点拨了一句:千古成名,正在此时。

“文革”中批判周扬的“国防文学”口号,以鲁迅的“民族的大众的文学”为正方。有篇文章是《周扬射向鲁迅的一支暗箭》,父亲读后有疑问,他认真查对《毛选》后对我说:“国防文学”是毛主席当时的主张。父亲在回忆录中说,冯雪峰曾安排他与鲁迅见面。我问起经过,他只说:“事先没有安排好,谈的效果不理想。”但父亲与鲁迅发生了什么分歧,他说记不清了。“文革”结束后,我遍查《鲁迅日记》,却没有这次见面的记载。于是询问研究雪峰、鲁迅的包子衍兄,他告诉我,为了保密,有一些重要事情鲁迅是不写进日记的。

如今分析,父亲当时倾向于推动国民党抗日,鲁迅的观点可能比他激进。鲁迅下葬时,萧军和胡风曾反对父亲等救国会领导人扶柩,理由就是:这些人仅仅是民主主义者,不配为国际主义者鲁迅扶柩。但由于许广平的坚持,萧、胡的意见未被采纳。

谈起1957年的“反右”,父亲说,如果鲁迅活着的话,以他的性格,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的。父亲对鲁迅十分崇敬,他挽鲁迅的挽联是:“一生不曾屈服,临死还要斗争”,其实他自己也是这种性格。

父亲还谈起储安平,说他发表“党天下”的言论是书生气,原先党内党外之间,多少还存在着些情面,他捅破了这一层纸,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至于“章罗联盟”和“六教会议”,父亲直指:“是胡愈之造的谣。过去大家一直认为民盟中罗隆基是比较右的,章伯钧是比较左的,根本扯不到一块。愈之事先安排‘六教授’开会,临时把伯老请去讲话,然后由史良、闵刚侯出来揭发,分明是设好圈套罗织入罪。愈之不够朋友。”章夫人李健生晚年也对我谈起:“当时胡愈之给伯老打电话说,我给你请来了六位教授,一起谈谈高校的情况。”

“文革”结束后我到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在办公室聊起过这段“反右”掌故,不料同事中有一位是胡愈之的亲戚,曾为此与我大吵一场。胡愈老是父亲三十年代的老友,秉性温和,虽身为秘密党员,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害人者。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充当“阳谋”的驯服工具而已。体制也能使羊咬人。

毛在“反右”时批的是“章罗同盟”,与“民主同盟”只差两个字,但到了胡愈之口中,总是讲“章罗联盟”,回避“同盟”二字。民盟(中国民主同盟的简称)在 “反右”中受创最重。1980年“右派”改正时,民盟的负责人(我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胡愈之)曾提出给章伯钧、罗隆基改正;但中共中央60号文件最终还是保留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不予改正。胡愈老曾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五位不改正的,都是我们民盟的呀?”

父亲用外调材料的形式写回忆录,坚持两条原则——忠于历史和保护好人。

某天从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来了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大约是个“造反派”,前来外调父亲在电影界的一位老友。父亲抗战胜利后与阳翰笙、蔡楚生、郑君里等合作,拍摄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两部巨片,因此在电影界朋友甚多。

美女往往骄横,特别是“革命造反美女”。女演员对父亲写的材料不满意,强要按照她的意思写,被拒绝后大发雌威,开始用“革命群众”那一套语言训斥父亲。父亲回答说:“毛主席教导要‘实事求是’,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你要就拿走,不要就请自便。我没功夫听你这些!”女演员无奈,拿上材料悻悻然离去。

张劲夫在中国科学院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但有人一定要将他打成“叛徒”,见材料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外调者便拍桌跺脚地大声威胁。父亲当着来人的面,把材料一条条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说:“伪造历史的材料我不会写!”大概是没法交差,过了几天那人又来,请父亲照原样给了一份带走了。

他在为陈国栋、黄玠然、卢绪章、钱俊瑞等党内朋友等写证明材料时,都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即便有些人曾经伤害过自己。钱俊瑞是中共在救国会的秘密党团书记,曾在历史上与父亲有“过节”(因发动群众抗战的方式问题,两人发生过争执)。但当有人要父亲写材料证明钱是“特务”,同样被他拒绝。他对我母亲说: “我同钱俊瑞是有过不同意见,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地诬陷人家。”

抗战初期国民党桂系曾在安徽与中共合作,为此“文革”中有一大批干部受到审查,父亲就在回忆材料中用事实说明,安徽当时确实存在着一个统一战线政权。他曾给周写信说,干部是革命的宝贵财富,请保护好这些干部。有一次他看到大字报上有“林彪同志指挥了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内容,还在给周的信上,对这种随意杜撰历史事实的做法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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