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6日 星期四

我無權用他們的苦難編造離奇故事


娃/《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放 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50張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臉龐從封面凝視著我。他們剛從莊稼地走出來,從打麥場走出來,從土窯洞走出來——從遍地餓殍、屍 堆墳頭走出來。他們集結在這本書裡,講述自己,以及家庭、家族、村民慘絕人寰的往事。這些往事,他們在50年間只能封死在胸臆,沒有人傾聽;漏出來一句半句,也沒有人理會、沒有人相信,更有可能反倒給他們自己惹來禍殃——直到旅美作家依娃,跋山涉水,到偏僻鄉村尋訪到他們,用她的真誠和執著,開啓了他們的心扉——拯救了他們行將隨風而逝的記憶。

當近54萬字的《尋找大饑荒倖存者》一書在明鏡出版社出版之際,《新史記》記者採訪該書作者依娃。



他們的苦難讓我揪心

新史記:為什麼這些倖存者能夠信任您,對您打開心扉呢?

依娃:我過去回家,和父母沒有話說,和村裡老人、年青媳婦、兒時夥伴都“沒有共同語言”——我覺得他們又不看書,又不懂文學藝術。

但 是大饑荒讓我和家人、和村裡人,和這些素不相識的老人連接在一起了。我從書上所讀到的大饑荒,和他們所經歷的大饑荒疊印到一起。我不太喜歡用“同情”這個 詞,“同情”有居高臨下、有施捨的意思在裡面。我覺得我和他們是同樣的人,沒有區別。如果我生活在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我可能就是一個餓得什麼都吃、甚至 活活餓死的人。

漸漸的,我也總結出來一些與他們儘快心 貼心的技巧:到鄉村,我不化妝,穿著儘量樸實,儘量縮小和農民之間的距離。在農民家裡,人家端水給我就喝,哪怕那個杯子顯得並不夠乾淨;人家讓我吃飯就 吃,哪怕有時那個飯看上去很粗糙;人家讓我上炕坐,我就脫鞋上炕,哪怕那個炕相當簡陋——包括坐的姿勢,我都很注意,不坐高處,不坐沙發,不當客人。我給 自己的定位就是:我是他們的孩子,我回來探親了。我叫這些老人家“爺爺”“婆”(奶奶),談到這裡,想到他們,我的眼淚會忍不住流出來。我更喜歡用“愛” 這個字,我愛這些受過大苦大難的人,他們的苦難讓我非常心疼,常常流淚不止。

這些老人稱呼我“這個娃娃”,“這個女子”,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們之間沒有距離。他們願意給我說一輩子都沒和自己孩子談過的話,只是因為我問,我聽,我總是拉住他們的手,有時給他們擦去眼淚……

我想知道他們所受過的一切苦難。死去的人是我們的同胞,不是和我毫無關係的人。在尋覓大饑荒倖存者的過程中,我也尋覓到了自己。我是誰?我是什麼人的後代?我應該為他們幹什麼?……回到他們中間,就如同種子回到了土地,讓我覺得很厚實,讓我重新發芽生長。



這本書是他們寫的

新史記:您這種感情非常可貴。那麼,您作爲一位調查者,對他們的回憶,如何判斷真實程度,如何把握自己的整理加工尺度?

依娃:我發現文學和歷史的性質與功能有根本區別。文學是虛構,在揭示歷史真相的時候,不能採取文學的手法。

我相信,這些倖存者說的都是真話,他們的眼睛、表情、面孔告訴我都是真的。

我的觀點是:我沒有權利改變他們的話,沒有權利美化、修改、潤色他們的語言,沒有權利把他們的苦難經歷拿來編造成生動的、好看的、離奇的故事。

我 必須尊重他們,這是他們說的,是他們遭遇的,是他們記憶的、是他們要留給這個世界的。那麼我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按照原始面貌呈現出來。比如他(她)的 臉上布滿皺紋、帶著憂愁辛勞,我就不可給他們塗脂抹粉,讓他們好看一點。我認為真實最重要,完全不需要什麼“魔幻主義”“超現實主義”“黑色幽默”,大饑 荒已經是全人類歷史上最“魔幻”、最“黑色幽默”、最“超現實”地殘酷了,天才的作家也編造不出來這樣一部超大規模的人類悲劇。

他 們說什麼,我就寫什麼,對他們的話本身,不做加工修改。我所做的,是刪去一些與主題無關的話、重複的話,有些要調整一下順序——老人家說話一時說這個,一 時說那個,跳躍性比較大。我就做些調整,讓讀者能理解時間、事件的順序;還得做一些方言土語的解釋,還有,牽涉比較重大事件和說到的人物,要訂正一下。其 實,主要都是他們說,我記錄。從這個意義上,這本書是他們寫的——這69個倖存者寫的,是從120多位倖存者的口述中挑選出來的。

簡直不是人幹的工作

新史記:調查過程中,您聽到了大量各種各樣的事例。最讓您受到震撼的事例是什麼?

依 娃:讓我最為震撼的是苟應福老人的全家遭遇,我在《全家死光》這一篇裡記錄了他的回憶。他本來是一個大家庭,竟餓死了16個人:父母、哥哥、哥哥的孩子、 伯伯、嬸子、堂弟兄……都全餓死了。他沒有餓死,因為他出門幹活去了。這樣的慘事,讓我不敢相信,不能接受!簡直是毛骨悚然。不只如此,他的妻子家也餓死 了三個人,一共就是19個人。

但是他們講述的時候,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甚至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那麼無奈無助……他們現在居住在破舊的老屋裡,政府沒有任何補助。


還 有宋宏任老人說三媽餓得吃隊長小孩拉下的大便,老人親眼看見的;他的父親打老鼠吃,也讓我非常震撼。牛耀乾老人親眼看見有人餓昏在地,還未嚥氣,就有人割 他的肉。我不敢想像那樣的慘景。但是作為一個調研人員、一個作家,我強逼自己去問那些異常殘酷的細節——很難啟齒啊,但是我還得問:“內臟呢?只留下骨頭 嗎?是煮著吃,還是燒著吃?……”這簡直不是人幹的工作!

不過,我從來沒問過:“你吃過人肉嗎?”這個太殘忍,不可以問啊,不能讓他們再次受到傷害。吃人肉的人沒有罪!只有那些剝奪人與生俱來的吃飯權的人,那些逼迫人吃人肉的人有罪!

新史記:你一定也得知了很多讓您憤怒的事例。

依娃:有啊!讓我憤怒的是不把人當人!比如通渭縣雞川鎮,到了夜晚,幹部就來挨家挨戶用封條封門,或者鎖上。第二天生産隊長再來打開——這是關牲口嗎?人就是幹活的牲口嗎?

讓我憤怒的,還有那些專門關沒有糧食的農民的“勞改隊”,大隊小隊都有“勞改隊”,老人、婦女都抓去打,有些人就被打死在“勞改隊”裡。

還有,嚴重侵犯婦女尊嚴的搜身,對她們腰裡、腿裡,甚至褲襠裡都搜。95歲的三婆說:“只有屄裡搜不出來,其他地方都能搜出來,連我的三寸腳裡面都搜,看有沒有藏下糧食。”幹部還到廁所的大便裡檢查有沒有穀粒。

最可惡的是,公社大隊都三令五申,禁止飢餓到極點的災民出門逃荒,到處設關卡、攔阻站、收容所,有些被打罵,有些人餓死在收容所。有些婦女在陝西有了孩子,還被強行送回來,血肉再次分離,政府還誣衊她們和陝西男人“非法同居”等等。

新史記:在陝甘這樣比較邊遠貧窮、交通不便的地區採訪,困難更多了一重。

依娃:調研不是喝著茶,吃著點心,舒舒服服就能完成的工作,我有這個思想準備,但是有時候去的地方的條件之艱苦遠超過我的預想。


新史記:您最艱苦的採訪是哪一次?


依娃的老姑牛俊娣。

依 娃:最艱苦的一次,是去我老姑牛俊娣家,她住在深山老林。我家人都勸我不要去,說上山的路非常難走,很危險。但是老姑生病了,不能來我家和我見面談,我又 非常想採訪她,就還是決定和我的母親一起上路了。一路上換了三、四次車,到了山下面,等待老姑的孫子慶濤來接,一個年紀只有18歲的小夥子,他開了一輛三 輪車來,帶著鐵鏈子。我開頭不知道他拿鏈子幹什麼?後來才明白,原來山路太滑,需要輪胎上綁鐵鏈子。

那是我這一輩子走過的最顛簸、最泥濘、最可怕的山路,因為都是黃土路,下過暴雨後,大坑小窪,根本過不去。我們只有下來,往山上爬,慶濤一個人想辦法再把車開出來。大概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到了老姑家,那裡真的是深山老林,只住了六戶人家,夏天還得燒炕,因為太陰冷了。

那一趟雖然辛苦艱險,但是我去了,我看了,我做了。(《新史記》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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