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毛澤東贏了政敵,敗給人性

《新史記》特約記者 馬儉、記者 高伐林整理

對於崇毛和非毛這兩派人士而言,2013年12月26日是一個絕非等閒的大日子——120年前這一天,對於中國和世界的走向、對於中國幾代人的命運具有重大影響的毛澤東,在湖南韶山沖一個富農家庭呱呱墜地。

在中國社會矛盾尖銳的形勢下,毛澤東120周年冥誕成爲各方人士論爭的焦點,中共中央卻突然變調降溫,習近平指示,要“隆重、簡樸、務實”地舉辦毛澤東誕辰紀念活動,表明當局擔心毛澤東之爭成爲新的思想和社會衝突的引爆點。

中國研究院和《新史記》雜誌於2013年11月23日在紐約舉辦研討會,邀請12位學者、媒體人來探討毛的歷史功罪、毛的遺産、毛與中國的現代化轉型等問題。《新史記》整理了與會人士發言,並經發言者本人審訂。全文五萬字,刊於即將出版的《新史記》第17期。

毛澤東留下兩大筆遺産

馮勝平(旅美政治評論家):
接到毛澤東功罪研討會的請柬,我想起1986年關於“文革”政治迫害的博士論文,曾專有一章,題目正是“毛澤東的政治遺產”。今天翻出來看,我目前的觀點與之相比並無太大變化,特從中挑出幾點,與大家一起商榷。

我 當時認為,毛澤東給中國留下的第一筆政治遺產,是一個意識形態真空——這個真空使得許多事情成為可能。雖然“文革”並沒有創造什麼新東西,但它的確摧毀了 很多舊東西——“文革”在相當程度上摧毀了孔教,同時使人民對共產主義的信念幻滅。告別過去又失去了未來,於是一個新的地平線出現了,我認為這就是毛澤東 給中國留下的一筆政治遺產。換句話說,“文革”沒有創造一個新中國,但它的確結束了一個舊時代,以人民的深重苦難為代價,It did pay off a mortgage(它付清了一筆歷史的孽債)。

“文 革”結束,中國共產黨不僅失去了Mandate of Haven(天命),而且失去了Mandate of People(人心)。8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國家,這些希望來自於鄧小平的新政,但奠定基礎的卻是毛澤東的“文革”。沒有“文革”的經歷, 中國人民不會那樣決絕地告別傳統(儒教),摒棄烏托邦(共產主義),義無反顧地奔向改革開放的未來——那個時候,還是在“六四”之前。

改革開放是人性的復甦,也是黨性的覆滅。這一生一死之間,孕育著一個新中國。

毛 澤東留下的另一筆遺產,是一個統一的(除台灣外)獨立自主的中國。中共在內戰中戰勝國民黨,靠的絕不是“小米加步槍”,關於這一點,歷史學家楊奎松的書講 得很清楚。東北的共產黨武裝,在接受了蘇共巨額軍事援助後,實力遠遠超過國民黨軍隊。簡言之,毛利用蘇聯的支持,戰勝了國民黨,從而使中國擺脫了美國的控 制;隨後又通過反修,跟赫魯曉夫爭奪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領導權,使中國逐步擺脫了蘇聯的控制。與蘇共翻臉後,中國真正成為了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這是毛澤東 留給後世最大的政治遺產。

毛澤東是一個Born Rebel(天生的反叛者)。他從小就造父親的反,大一點去砸孔廟,再大一點反軍閥,再後反國民黨、反日本,以後又跟美國幹、跟共產主義盟主幹,直至生命的最後,他起來反對他自己創建的黨。用今天的話說,他真是一個折騰的主兒。一生折騰,折騰一生!

毛 澤東的最後折騰就是“文革”,目的是重建他自己創立的黨。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博樹的說法,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要改造世界,改造國家,改造人性,而且要 一蹴而就。與天奮鬥,與地奮鬥,與人奮鬥,還其樂無窮,這種人不是理想主義者,什麼人是理想主義者?我不否認,發動“文革”有權力考量,但更大的動因是毛 澤東性格中的不穩定因素,與他的政治理想有關。

毛澤東贏了敵手,敗給人性

“文 革”是毛澤東的滑鐵盧。這一次他被徹底打敗了,不是敗於他的敵手——這些敵手,要麼被他送進監獄,要麼被他送進地獄——而是敗於人性。去掉權力鬥爭的泡沫 和改造國家社會的政治理想,毛澤東發動“文革”最主要的目的,是挑戰上帝,改造人性,創造共產主義新人。換句話說,“文革”是毛澤東對人性宣戰。結果呢, 是人性勝利,毛澤東失敗。一生致力於改造人性,他連自己都無法改造,直至去世為止,人性的弱點,毛都沒有擺脫;他的七情六慾,不比任何人少。馬克思最喜歡 的一句格言是:“人性中的一切對我都不陌生。”(Nothing in human is alien to me.)這句格言也適用於毛澤東。

這 裡涉及到一個問題:從馬克思到毛澤東,這些理想主義者到底錯在哪兒?為什麼就不可能創造一批共產主義新人?這個世界上最早搞共產主義那些人,歐文、傅利 葉,絕對不是邪惡之人。他們搞共產村,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做社會實驗,傾家蕩產,至死不悔。中國共產黨早年也有相當一批這樣的人。他們打土豪,分田地,以身 作則,從我(家)做起。他們這種做法符合黨性,卻違反了人性。

以 大公無私為基礎的共產主義不是不符合國情,它是不符合人性。人性——天使和野獸的結合——只能用制度來協調和制衡;任何試圖用教育或強力來改造人性的努力 注定會失敗。洗腦雖一時有效,但不能長久。在壓力下,人性可以沉默,可以扭曲,甚至可以折斷,但絕不會改變。其實,今天彌漫全中國的貪婪和腐敗,正是長久 被壓抑的人性的本能反彈。

羅素曾說:“一個人30歲以 前不相信社會主義是沒有良心,30歲以後還相信就是沒有頭腦。”從1949年到1979年整整30年,中國共產黨還完了它的良心債,開始了獨立的思考。建 政前30年,中國共產黨曾真誠地相信共產主義,死了多少人,它覺得這是必須付的代價。1979年以後,恐怕是從鄧開始,大家開始反思了。只是出於權宜之計 和政權穩定的考慮,他們可能還要堅持某些主義、某些旗幟、某些人物。

從 純粹哲學意義上說,共產主義的失敗是人性的勝利:不完美的人性戰勝了完美的主義。換言之,不是共產主義太壞被人類拋棄,是人類配不上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 失敗不是因為它的邪惡,而是因為它的崇高;不是因為它不道德,而是因為它不可能。也許,共產主義運動是世界的劫數,人類在劫難逃。悲劇的根源是人類的無 知、愚昧和狂妄:它企圖挑戰上帝,創造新人類。幸運的是,瘋狂之後人們終於恢復了理性,認識到一個理想無論多麼美好,也不能用活人去做實驗。如果不偏離常 識,共產主義的災難本來也許是可以避免的。問題並不複雜,它的答案已經隱藏在一個孩子的幼稚問題中:“既然共產主義是科學,為什麼不先拿動物做實驗?”

毛 澤東改造人性的企圖,與共產主義對人性的挑戰一脈相承。我們知道,傳統專制與共產專制的根本區別是,前者只要你不反抗,按時交稅、納貢、唱誦,它就不來折 騰你;後者卻有改造人類的崇高理想,即使你不反抗,它還是會來折騰你,改造你,要把你變成雷鋒那樣的共產主義新人。因此,在共產主義國家中,運動是常態: 日子越好過,領袖越折騰;而在受到挫敗時,反而會對人性讓步,推出一些符合常識的政策。“大躍進”後,毛就曾一度後退,允許“包產到戶”;經濟剛一恢復, 他又發動“文革”,再次挑戰人性。

理想主義是毛澤東生 命中的一個基調,但不是全部。在整個奪取政權的過程中,毛是相當現實、甚至不擇手段的。研究中共黨史的人都知道,毛在政治上做得最過分的一件事,是在 1940年底通過季米特洛夫向斯大林提出“15萬精兵計劃”:中共用15萬精兵偷襲國民黨後方,把蔣介石勢力幹掉,造成日偽占領南中國,蘇聯與中共占領北 中國的南北朝局面。何方《黨史筆記》和張戎《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都提到此事。

這並非毛澤東突發奇想,他是受了1939年蘇德條約的啟示:蘇聯和德國不就這麼一家一半,把波蘭給分了嗎?波蘭問題可以這樣解決,中國為什麼不可以?這15萬八路軍精兵,不是去攻擊日本侵略軍,而是去攻擊國民黨軍隊!他向蘇聯建議、請示,被斯大林拒絕。

康正果:你說這個寫在何方的《黨史筆記》上?

馮勝平:《黨史筆記》下冊212頁提到此事,張戎的書21章更詳細叙述這個計劃。此外毛還宣稱抗日是“三國演義”,主張“愛國就是要丟更多的國土,否則就是愛蔣介石的國”。正是毛在權力鬥爭中這些行徑,使人很難相信:他究竟還有多少理想主義?!
 
毛和蔣的人生軌跡相反

毛 澤東和蔣介石的政治生涯迥然相異:前者從書生走向流氓,後者從流氓走向書生;前者從民主走向專制,後者則從專制走向民主。文謙兄剛才說楊開慧評毛八個字 “生活流氓、政治流氓”,我看到過,出處是張戎的書,證據是網上流傳的在楊開慧老屋發現的書信。我不相信楊開慧會這樣評論毛澤東。若真如此,那她為何不同 這個流氓斷絕關係,卻要苦苦思念他並為他犧牲?年輕的毛澤東,在我看來,的確是一個意氣風發的書生,並沒有蔣先生那些流氓道行。而中年的毛澤東,則精通權 術,集厚黑學於一身,在政治鬥爭中毫無底線。晚年毛澤東的許多作為,更是使人不敢恭維。與此相反,蔣介石是青紅幫出身,早年混跡上海灘,吃喝嫖賭,無所不 為,後來受宋美齡和基督教熏陶,變得越來越君子,及致晚年連面目似乎都為之一變——年輕時凶神惡煞,年老時卻變得慈眉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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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和蔣介石在重慶談判時合影。

重慶談判蔣介石學楚霸王,放了毛澤東一馬。他對毛說:你不服,回延安去,帶兵來打。毛回到延安,四年之後,奪了蔣的江山。當年我跟余英時先生讀書,曾聽他評論蔣介石:他一生流氓,從暗殺陶成章到軟禁張學良,沒少幹背信棄義的事,1945年怎麼就不再流氓一次?


現在我們讀到蔣介石日記,知道他確實想過要把毛抓起來。阻止他下決心的有蘇聯的壓力,也有美國的影響,但最主要的卻是他內心的善意——他不願意再做一次背信棄義的小人。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知道,蔣介石丟掉了大陸。如果他背信棄義扣留毛,中國的歷史很可能是另外一種寫法。

在 權力鬥爭中,中國人很少講道德,因為那無異於自殺。一旦陷於無序狀態,政治在中國就是一場流氓比賽——小流氓被中流氓收拾,中流氓被大流氓降伏,最後勝出 的,多半是一個集厚黑為一身的超級流氓。這個超級流氓收拾暴民,一統江山,成為新的暴君。在他的淫威下,一切回到原點,中國人又重新開始做順民。這就是三 千年的治亂循環!如果中共政權崩潰,我可以向各位打賭,迎接我們的,一定不是我們期盼的民主自由,而是一場新的、更精彩、更無底線的流氓比賽!(眾笑)今 天的中國是一個沒有信仰、沒有宗教、沒有法律、也沒有靈魂的國家。這個國家一旦解體,後果不堪設想。

最後再談一談毛澤東的歷史地位。2013年年初,羅慰年先生介紹我跟王鼎鈞老先生認識,一頓飯吃了近兩個小時,誰也沒有動筷子,就是談話。王鼎鈞88歲,是從大陸到台灣,又從台灣來美國的作家。

高伐林:對,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老作家,過去大陸讀者對他基本不瞭解。最近這些年,王鼎鈞的書才在中國大陸出了一本又一本,成套的回憶錄,十分轟動,得到書評界和讀者的高度評價。

馮勝平:王老從台灣談到大陸,從蔣介石講到毛澤東。我問他,如果把毛澤東和蔣介石做一個比較的話,您如何看?他回答說,論歷史地位,毛遠比蔣偉大!他說,蔣能夠由英雄向聖賢升格轉型,毛未能,可惜!——王鼎鈞先生很強調升格轉型。

評價歷史人物一定要站在歷史高度,跳出個人恩怨,這是王鼎鈞先生的告誡。隨後,話題又轉向人民的“觀眾心理”。我對人民持悲觀態度,曾說中國亙古不變的“三 民主義”:順民、刁民和暴民。沒想到王老比我更悲觀,他的六條評論,什麼喜新厭舊、黨同伐異、忘恩負義、幸災樂禍等等,條條都比我說的更厲害。談話至此, 我以為找到知音,馬上說我也是這樣認為,不料他卻說道,儘管人民有這些毛病,還是要記住四個字:“悲天憫人”——是你自己的國家、你自己的人民啊。

結 論:人們現在評論毛澤東,說法各異。劉小楓說毛澤東是“國父”,王康說毛澤東是“國賊”,其實這種爭論沒有意義。它的答案取決於共產黨的命運。共產黨興, 毛澤東就是“國父”;共產黨亡,毛澤東就是“國賊”,“國父”還是“國賊”,取決於共產黨能不能在中國站得住,能不能帶領中國走出王朝循環。(新史記》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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