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

晚清政治改革:逻辑与困境


  所谓近代中国,究其本质,就是从传统走向现代,将纯粹的农业文明变为复合式的“农业+工业+商业”的文明形态。只是由于统治者觉悟太迟,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和平转型的机会,直至1860年代初期,中国在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打击,在平息了太平天国内乱后,方才走上一条比较正确的道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在不改变中国基本政治架构前提下,充分汲取西方近代工业文明成就。应该说,三十多年洋务新政成就巨大。


  政治的逻辑: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三十多年洋务新政致力于经济增长,中国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确实获得了巨大进步。但是不幸的是,中国在1894年与日本发生了一场规模并不太大的冲突,中国军队以及中国体制固有问题暴露无遗。在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国度里,过往三十多年的成就、道路,都随着《马关条约》签订随风而逝。中国开始新一轮改革。

  洋务新政当然有不足,比如对社会管制太严,没有释放社会自身的动能;国家资本主义太强大,没有给民间资本留有足够的空间;媒体管制太过分,没有办法利用媒体力量让朝野沟通。针对这些问题,1895年之后迅即改革,释放社会、释放媒体、鼓励民间资本,放开外国资本的进入。这些举措驱散了甲午战争带来的阴影,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维新时代”。中国如果沿着这条维新路径坚定不移走下去,再有一个三十年,应该与东洋日本并驾齐驱。日本明治维新从1868年算起,至1894年不到三十年,作为日本曾经的老师——中国,完全有可能用三十年时间走完日本明治维新的路。

  两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谆谆告诫社会进步只能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但是中国人始终记不住这个道理,总是期望几步并作一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因此,当统治者同意维新的时候,知识人却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1897年底,康有为借着胶州湾事件外交危机,要求另一种政治变革:学习西方,构建自己的议会机构,让治权与议权分离。

  从现代政治立场说,治权、议权、司法权,当然都应该分立,相互牵制。这应该是中国政治发展的方向,但在1898年的中国,实行急剧的政治变革,势必侵害既得者的利益,势必给统治者一种“不太纯洁”的感觉。用恭亲王、刚毅等满洲贵族的看法说,康有为等人政治改革的言论大都属于居心不良,所谓议政与执政分立的建议,不过是“废我军机”、“谋我大清”的诡计。多少年来,我们站在“公天下”立场上,根本没有弄清恭亲王、刚毅等人的真意,总是以守旧、顽固视之。其实,假如我们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满洲人通过拼命、流血从李自成等人手里夺得的天下,为什么一定要“公之于众”?

  当然,即便从“家天下”立场看,政治改革对于满洲贵族来说不是不要,而是非常迫切。从1898年往回看不到半个世纪,满洲贵族不是改革,同意向西方学习了吗?在满洲贵族看来,政治改革的根本目标不能将他们对大清帝国的所有权自动取消;相反,在国家强盛的同时,还必须保证大清帝国还是满洲贵族的,还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由此,康有为等人1898年的政治改革诉求事实上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合法性,即便不发生那一年秋天的“政变”,试图削弱、取消满洲贵族统治权的改革注定不能成功。现实的、实际的政治利益,就是历史的局限性,任何人、任何阶级都不可能超越历史局限。这不仅是帝制时代“家天下”的政治逻辑,即便在“公天下”状态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其实也一直存在着这样的关系。“公天下”的统治者并不是江山社稷所有者,但只要他们盘踞了这个权力,他们就必然“异化”。这既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任何一个体制都面临的困难,只是有的体制防范于未然,建构了比较有效的制度,让统治者没有办法轻易将“公天下”转换为一个特殊阶级或集团所有。

  晚清政治改革的目标,不可能从“家天下”一夜之间变为“公天下”,所有的政治改革都不能存心废止或削弱满洲贵族的政治统治,满洲贵族的利益在那个时代就是大清帝国的最高利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废止了满洲贵族的权利,削弱了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他们为什么会支持这样的改革?

  这就是“家天下”政治发展的必然逻辑。


  君主立宪:一个合理的选择

  梁启超在1901年醒悟过来了。他在那一年明确意识到:世界上的优良政体并不只是废弃君主“家天下”的“民主立宪”,与“民主立宪”相对应的“君主立宪”也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政治选择。君主立宪改变了“君主专制”体制下的一切布局,既得利益集团不再靠实际的掌控权力去管理社会。社会默认君主及其利益集团是国家、江山、社稷的所有者,君主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团将国家的“治权”拿出来交给一个更专业的管理团队。

  很显然,君主立宪克服了君主专制的弊端,但并没有从根本上侵害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而且实现了秦始皇以来朝思暮想的“万世一系”、“皇统永续”。从历史主义的观点看,秦始皇一世二世以至无穷世的想法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自私,但是怎样才能让一姓之江山真正万岁万岁万万岁,传之无穷?应该说中国人始终没有找到一条能让各方共同接受的路径。所谓改革共识,就是遵循历史前提下的利益调整,任何一方如果心存吃掉另一方的企图,这样的改革注定不可能变成现实。

  君主立宪打开了中国人的思路,尤其是西方帝制国家变革成功,特别是日俄两国在那十几年的改革尝试、成就及不足,在事实上教育了中国的统治者及知识精英。因此,中国在经历了适度的思想影响之后,在看到了“不立宪”的“大俄国”不敌立宪的“小日本”之后,中国转身向东,重走日本“君主立宪”道路,不仅与十年前转身向东开始维新相一致,而且由此方能真正实现“东西方各族以平等身份待我”的国家诉求。“君主立宪”在1905-1906年迅即从个别人的超前预言变成一个社会的共识,除了海内外人数并不太多的革命党人,绝大多数中国人相信君主立宪是中国那时的唯一出路。换言之,反对君主立宪的力量是存在的,最不愿意看到朝廷改革,最不希望中国走上君主立宪道路的,就是革命党人。革命党人出于“公天下”的政治考量,一方面不认为“家天下”的君主立宪能够解决中国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回应过去十年种族主义的诉求,以为满洲贵族就是一个自私的颟顸集团,他们不可能将中国引领至一个理想的社会。

  1906年清廷宣布实行君主立宪改革,计划用九年时间重构国家制度。在中央政府层面,君主依然是国家威权的象征,是国家权力的体现者、拥有者,负责宣战,负责媾和,负责内外一切关涉国家根本利益的事务。但是,君主已经不再像君主专制体制下的君主,君主立宪架构中的君主不仅拥有一个管理国家具体事务的“专业经理人”队伍,即“责任内阁”,而且拥有一个代表社会各阶层利益、声音的议会机构,先是半选举半钦定的资政院,经过几年过渡进而成为完全意义的中央议会。

  在地方,清廷君主立宪规划要求各省尽快通过普遍选举的办法设立咨议局,各省督抚现在或将来的政治架构中可能还是由中央任命,但各省督抚必须接受各省咨议局的咨询、质疑,必须接受咨议局对行政权力的监督,尤其是财政预算、决算等与地方事务、与当地民众关系最大的事务,必须交给咨议局议决。

  清廷对君主立宪目标、路径的“顶层设计”应该说是完整的、认真的,也是可行的。按照清廷公布的改革路线图,从1906年算起,到1915年,也就是后来的“洪宪元年”,或“民国四年”,中国的政治制度就会根本改观,一个全新的君主立宪架构全面运作,其情形应该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英、日、泰、柬式的君主立宪架构。在这样的体制中,最坏的结果是“倒阁”不断,但再也不可能出现君主专制时代“颠覆性”的根本错误,江山易手,改朝换代。


  既得利益者适可而止

  君主立宪是一个共赢的选择,在这个选择中没有真正的输家,即便是革命党人,在真正的君主立宪架构中同样具有合法性,同样拥有选举、被选举的权利。

  对于既得利益集团满洲贵族来说,君主立宪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政治选择,统治者长年累月的担心害怕必将被制度化的安排予以消解,“皇统永续”,“万世一系”,江山永远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爱新觉罗家族不论谁出头,都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强力维稳。无为的君主换来了永远的江山,对既得利益集团而言,这是最合算的一桩大买卖。

  这样一个美妙的政治设计究竟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全盘皆输,甚至将大清帝国送进了历史?

  过去的研究给出很多解释,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解释是既得利益集团没有适可而止,没有遵守原先的约定。按照1908年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君主在理论上享有任命百官的权力,在废止了满汉身份差异后,除了皇室成员,满洲贵族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贵族。这是一个今天看来非常清楚的政治约定,但在当时,满洲贵族确实滥用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定程度上违反了《钦定宪法大纲》给出的政治共识。

  1911年5月8日,清廷公布极具标志性意义的第一届责任内阁名单。这个名单意味着,中国从此进入了一个君主立宪的实际准备期,责任内阁全面代为行使君主的治权,再经过一段时间准备,等到正式国会召集,一个完全的君主立宪架构也就全部完成。

  然而第一届责任内阁名单实在有碍观瞻,十三名内阁成员竟有九人具有皇室或贵族背景。对摄政王的解释仍然沿用《钦定宪法大纲》原则,一是强调君主拥有任命百官的权力,他人不得干预;二是强调改革完成后不再有什么贵族、平民,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出任阁员的权利和机会。理论上说,摄政王的解释当然自圆其说,有根有据。但是问题在于,既然人人平等,每一个人都有出任阁员的机会,那么为什么不在第一届责任内阁名单上多选择几个“非军功贵族”出身的呢?

  摄政王理论上自圆其说的解释经不起推敲,历史也给了他足够修正错误的时间。但是,满洲贵族统治集团内部似乎太难协调了,经过长达四个月的等待,摄政王没有办法让既得利益集团让步,没有办法改组第一届责任内阁换上几个新人。如果一定要说“国中无人”,非我莫属的话,那么,稍后的“袁世凯内阁”就是“非军功贵族”的“职业经理人团队”。

  或许是摄政王缺少慈禧太后、光绪帝那样的政治威权,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错过了时机,一拖再拖,不仅给虎视眈眈的革命党人留下了机会,让革命党人借机介入“保路运动”,抽空了满洲人的统治根基。而且,摄政王的拖延战术让原本中立的外国人很不满意,外国人并不在乎中国是君主立宪,还是民主立宪,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在华利益。

  更重要的是,没有经过职业化训练的新军将领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他们认为理想中的君主立宪体制绝对不是这样的皇族内阁、亲贵内阁。大清国的柱石成为颠覆大清的工具,而他们的行动实事求是说并没有受到任何敌对势力的唆使,他们凭着良知、直觉大胆发声。他们甚至觉得朝廷之所以一错再错,就是因为有一股邪恶的势力潜藏在朝廷,他们像帝制时代的忠臣那样希望“清君侧”,原本对外的军事力量转向倒戈,矛头对内。继而,这批军事将领认为,既然真正意义上的君主立宪不可能,那就索性放弃这个选择,不得已走向民主立宪,五族共和。

  任何改革都是利益分配格局的调整,任何人、任何集团都不能自以为聪明损人利己垄断一切。退一步海阔天空,适度的让步既是对对手、他人的尊重,也是给自己、给自己所属的阶级、阶层、集团留有机会,是共赢,而不是你死我活,全盘皆输。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导)

  马勇,人民论坛11月上(总第4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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