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0日 星期日

卢跃刚:中国革命与中国改革(下)


  还有第三点,就是土改实际结果。有一个观察角度:谁是土改的受益者?历史证明,农民肯定不是受益者,农民顶多是革命者夺权和掌权的垫脚石。讲到这里你会发现,有一拨人既是革命者,又是革命的受益者,这拨人总体上是当时社会的边缘知识分子和其他边缘人群,从结果来看,他们利用了农民的土地要求,特别是贫苦农民的土地要求。否则不会变得那么快,也不会变得那么毫无忌惮。农民土地性质被执政党强迫转变造成的后果,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中国是个农民的国家,从毛泽东到普通官员,心里一本明白账。大跃进问题出来饿死人以后,从军队到地方的反应是很强烈的。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了全套新华社《内参》,其中有记载。中国的军队是农民的军队,是农民子弟。他们了解情况,搞不好会哗变,林彪写信警惕,然后压制。因为有大量的军属饿死。

  “耕者有其田”的革命目标,从演变至今的历史结果来看,从中国土地革命的结果看,不像是革命党声言、承诺的社会变革目标和价值的体现,依我看,更像是一套围绕着实现革命党短期功利目标的政策、策略,一套围绕着少数革命者夺权和掌权进行社会动员的一套政策、策略,而且动员过程——暴力土改非常惨烈。我在研究土改的时候采访了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是当时领导中国土改和直接参与土改的一批人。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暴力土改的暴虐的程度是难以置信的。有人说,中国发生过两次土改,一个是中共建政初期的土改,一个是现在准备实施的土地使用权流转。他们把土地使用权流转称为第二次土改,是错的。什么两次?从局部到全国,加上中共革命根据地土改,还有国民党土改,多少次了?1949年以来,至少还要包括包产到户这一次,包产到户和土地使用权流转的土地权利归还都是有限的,还不能解决问题。

  当时的土地用暴力土改的形式,上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当然这个过程中政策是怎么制定的,怎么实施的,谁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和有什么样的动机,在党史界都是挺大的一个问题。前段时间杨奎松也写过很长的文章了,来讲述1947年以来解放区土改的情况,比如是暴力土改还是有和平土改倾向,毛的态度,刘的态度,谁左谁右等一系列问题。杨奎松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历史学家。但是关于土改中毛泽东的态度,他的论证有点掉书袋子,遵循着一个掐头去尾的逻辑。毛是一个言行不一、极端功利的人,他不会按照原则来设置因果关系,在他那里,因果关系是可以按照他的政治需要随机更替的,而且总体上是左的,甚至可以说总体上是极左的。

  中共土改,总体而言,无论是早期比较温和的或者有和平土改倾向的是陕甘边区的土改,但是时间很短。1947年“五四指示”后,中共就绝了和平土改的念头。因为革命形势发生了变化。即使广东早期土改一度被称作“和平土改”而翻了烧饼,细考察,基本上也是暴力土改,只是暴力的程度逊于北方暴力土改。暴力土改,那样的抢夺和杀戮,只能用“血雨腥风”来概括。杀人的方法极其惨烈。有一个很著名的党史专家就说,这些都没法写出来,写出来就会很大地动摇革命本身。动摇革命?这还光是讲土改,还不讲后来集体化的暴力,人民公社的暴力。早期土改战争动员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建政以后的土改比如广东和平土改和翻烧饼,那是经典的政治动员。广东土改说是和平土改,其实土改的手段已经不和平了。根据现在已经知道的档案来看,所谓温和都是有限度的,都没有改变暴力土改的性质。只不过由于南方地方党组织跟绅士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下不了手。昨天还帮我抢救伤员,给我枪,给我子弹,今天我反倒是把他给毙了。这违反伦理,违反人情。还有华侨,华侨是全世界最艰苦的人,几乎就不是人。寄回家一点钱,来养老的钱,置办点家产,全部没收,一直到80年代末还没落实退赔完。故事是大量的。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当然这个话题也能在一个侧面界定中国革命的某些性质。一个革命党为了夺取政权给数亿人一个承诺,在取得政权没有兑现这个承诺(为此还制定了法律)的情况下,又通过违法来违反和践踏承诺,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是极罕见的。这种情况不能说明中国革命的性质?我们还不要说再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按照这个逻辑理下来,我们来讲革命的第二个目标。中国共产革命的目标,起码是广泛宣传、深入人心的目标,大概有这么两个,一个是在经济上广泛的私有化,土地的广泛私有化,就是“耕者有其田”;第二个目标是反对、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一党独裁,在中国实现民主、自由、人权。1945年也好,1946年也好,《论联合政府》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讲的很明白,实行民主共和、多党执政的治国纲领。如同土地私有化承诺一样,中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了,甚至变得更快。根据已经披露的档案,1947年内战还在炮火连天,毛泽东就给斯大林密电,要求中共取得政权后,踢开民主党派,实行中共一党统治。为什么会变?前不久,出版了于光远著述、韩钢诠注的《“新民主主义社会论”的历史命运》,就是探索这个变的过程。我看到,这套统一战线,治国纲领,跟民主党派有非常深入的交流、合作,并形成了共识,或者叫建国共识。这边喊着反专制、反独裁夺权,那边发密电向斯大林请示:夺权后我要一党独裁!这是什么意思?更有趣的是,斯大林这个大独裁者复电制止了毛泽东的想法,所以才有了《共同纲领》,才有了短暂的多党合作蜜月。也正是因为斯大林这个大独裁者的命令,出于国际政治形象的考虑,才有了“五四宪法”。

  如果说土地广泛的私有化是对数亿农民的策略性反应,那么“民主、自由、人权”这些口号、主张又是对谁的呢?应该是对知识分子对民主党派的,目的在于“统一战线”。抗战时期、内战时期,知识分子同情共产革命,小知识分子潮水般涌进延安,涌进中共割据的各根据地,为什么?共产党要民主,要自由,要人权,反对一党专政,反对国民党腐败,让人民看到中国未来的希望。这是很多革命老人“两头真”的原因之一。他们为追求民主,追求自由而加入共产党,不真?为什么中国今天有宪法而无宪政?六十年前对中国人民承诺的“民主、自由、人权”宪政目标没有兑现嘛。

  这个意义上讲,改革是什么?改革是在还账,是在兑现承诺。做了错事,犯下罪孽,是要忏悔的,是要自我救赎的。在这个基础上重建社会信用,真正实现中国社会的和解、和谐。

  后果还不严重么?土地被剥夺以后,实行集体化,实际上是把农民由一个自由的拥有土地私有产权的自耕农变成了农奴。唐德刚说,包产到户改革是“开阡陌,废井田”,有道理,井田制就是奴隶制。比较起来,人民公社制还不如井田制。井田制中还有私田。说社会主义寻求一个更高的崭新的社会价值,其实不是这样。改革是在还欠账。这个帐不是说大家想不想说,愿不愿说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在的账,非常清楚地放在那里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革开放三十年,和可以预期的未来中国改革,应该说是中国革命不良遗产的忏悔,救赎。至于某些人,对革命有着某种个人审美的浪漫主义追思的话,那是他个人的生死哲学问题。对于革命英雄主义有抱憾的话,那是个人问题,不是历史问题。对当下社会不公不义不道德的愤恨、不满,是社会问题,不是历史问题。

  至于案是不是能翻,有些案不是能不能翻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事实真相是什么样的问题,和你认不认这些事实的问题。历史的基本问题本质是一个人道主义问题。这个问题你不认,那么好,问题就转化了,变成了人的良知问题。我们不是在面对和研究抽象的问题,因为所有问题,时代也好,个人也好,定性都不是取决于,或者说最后也很难取决于权力、偏好。它们(他们)的性质最后都只能取决于历史事实本身。说要完成一次救世主一般的使命来创造“社会主义新人”,“创造性破坏”后,再来一次“积极遗忘”,“积极遗忘”还不准确,应该把熊彼特理论发挥一下,来一次“创造性遗忘”,孔、毛、邓一锅烩,把中国的新账老账一块抹掉了,于是天下太平?

  刚才我讲到改革是大倒退。“大倒退”是什么意思?多简单的道理。毛刚去世几天,就把毛的老婆和最亲信的人抓起来是什么意思?把毛临终前一定要干掉、永远不能再起来的人重新解放出来什么意思?真理标准讨论的本质是什么意思?林彪、四人帮捆一块乱炖,不仅要打倒,而且还要公开审判,什么意思?你发现整个过程毫不含糊,刀刀见血,即使如此,1981年还要搞个《历史决议》以维护道统与法统,想结束历史展望未来。结果如何?历史并没有按照《历史决议》老人们确定的调子结束。曾经有一个老干部的孩子说,1949年以后党做的事情,还剩一个“高饶事件”没有平反了,说这事还能定案,要不然就没有一件事情是对的了。前不久,高饶事件的证据大规模出来了,张秀山的《我的八十五年——从西北到东北》,还有张明远的回忆录,到高岗的秘书赵家粱最近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高岗在北京》,还有一些重量级当事人的回忆,这些回忆都证明“高饶反党集团”是毛等制造的大错特错的冤假错案。

  这样还说什么呢?中共从1949年以来政治斗争、政治运动是不是全错了,还需要进一步搞清楚,涉及大量人和事,很多当事人已经去世,档案还没有开放。我们讲文革也好,讲改革也好,讲毛、刘、周、邓的关系也好,早就埋下了伏笔。毛、刘斗争,文化大革命起因的历史已经改写了,起因可以跨过大跃进、大饥荒,推到合作化、新民主主义变脸时期去。哪是以苍天生民为己任?党内斗争,厮杀不已。前不久,我们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说他伟大是有道理的,起码是我本人这么看。这位诗人叫牟宜之,生于1909年,1958年打成右派,后流放齐齐哈尔昂昂溪,1975年贫困交加逝世,有家属自印的诗集《锥心集》。诗人承继中国士大夫传统和杜甫以来的“诗史”传统,一生留存诗作200余首。1971年深秋以后,他写了《咏史》三首,其中有对历史对现实的高度概括:“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世上美名尔享尽,人间坏事君做绝”。我们知道,这个见识和概括远远地超越了包括作家、学者、理论家在内的所有中国人。“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这句诗,我认为高度准确地概括了集体化以后的中国历史,其诗史的价值绝不亚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到这里,我还要提两个人,一位叫杨伟名,一位叫王西麟。

  杨伟名是陕西户县的农民,一位思想家。1962年前后,他写了《当前形势怀感》等一批文章和政策建议,提出中国大饥荒的恶劣形势并没有发生根本好转,中共的政策应该主动倒退,经济上要退回到合作化以前去,党内政治要退回到延安整风以前去;判断中国如果实行一二类农副产品自由贸易,没有多久,粮食不是不够吃的问题,而是吃不完,粮食生产过剩问题。思想水平之高,匪夷所思。1968年,他遭到迫害,与妻子一起自杀身亡。我们现在的人高明?比起杨伟名,一个在大饥荒背景下思考的思想家,差得远!把中国社会的性质和未来道路的可能走向讲得那么清楚,真是先知!

  我想特别强调的是,杨伟名思考中国未来前途的时候,大饥荒还没结束。我们通常说“三年大饥荒”,不对,应该是“五年大饥荒”,1958年到1962年。为什么这么讲?文献记载,1958年年底,已经在云南发生了大规模的饥荒,上报给武汉召开的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毛泽东,饿死数万人。云南大饥荒事件在毛泽东的早期文稿中有披露。毛的批示是多么轻描淡写了得!已经出现了数万人死亡,最高领导人不去惩罚他的爱将云南省委书记谢富治,这在党内创造了处理大规模饿死人的基本定式:保护封疆大吏爱将,有限惩治基层官员。饿死人最严重的几个省,政治局委员、西南局第一书记、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毫发未损,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信阳事件”后调任中南局书记处书记,山东省委书记舒同降职后调任陕西省委书记处书记,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委以重任——再兼山东省委书记(注:曾后来因为良心发现,在安徽实行包产到户被毛泽东撤职,调任西南局书记处书记),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降职为甘肃省委第三书记。四川饿死人最多,是因为四川晚取消公共食堂一年。它为什么会晚?1961年毛回湖南家乡,一句话就把全国的食堂给解散了,唯四川不解散。为什么?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深知“公共食堂”是毛之所爱,他说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心脏取消了,人民公社躯体何存?所以他不取消。结果四川死亡持续到了1962年春天,几年下来,至少饿死了四川人1000万人!也就是说,李井泉在身上至少背有1000万人命债的情况下仍然得宠。实际大饥荒时间更长,根据文献记载,大饥荒伴随着整个集体化、人民公社的全过程,集体化、人民公社的历史就是一个大饥荒的历史,不仅仅是5年大饥荒。

  现在说说王西麟。王西麟是一位现在还活在中国大陆的交响乐作曲家,我把他称作“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交响乐作曲家”,目前他已经创作了包括七部交响乐在内的50多部作品,他创作于世纪之交的《第四交响曲——献给中国历史和人类历史过去的一世纪和未来的一世纪》,被波兰大作曲家潘德雷茨基评价为“一部伟大的作品”。这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音乐家”在《第四交响曲》这部伟大的作品里用愤怒、哀伤、沉郁、悲怆的调子述说了中国的历史,让我感受到了历史学家面对历史时的孱弱和苍白,感到了一些提倡“积极遗忘”历史、不承认和不反省历史、用大陆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水平寻找某种历史合理性和价值的学者的无知、无良、无耻。

  牟宜之、杨伟名、王西麟们的重要作用在于,如同农民争取吃饱肚子的权利一样,数十年生生不息,贯穿始终,中国民间还有一种独立的历史基调、历史眼光、历史态度的存在。

  我们今天翻过来看,中国当代史的一些问题,本质上是法律问题、伦理问题,如果超越法律和伦理来讨论历史,也就是说超越了人道主义来讨论历史,历史还有意义么?别说得那么玄乎,只要还有一颗普通人的心,要求不高,普通人的心就行,一丝良知尚存,做出某些判断并不困难。现在的情况是,历史真相还没完全呈现出来,而且我们知道已经有人在毁档案,而且事实上一些地方政府还在违法地永久性地保护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密级的档案材料。在这样的前提下,说什么“积极遗忘”,谁加谁加谁来重建中国未来的道统和法统,依据是什么?

  我们说研究历史要有同情的理解,但是同情的理解是有前提的。第一,你准不准备让我同情的理解?如果准备,好,请把事实告诉我,把真相告诉我,根据我的理性和良知,由我来做判断,如果你自信的话。南非社会转型就有所谓的“宽恕与和解”,成立了“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宽恕的前提是真相的坦白、揭露。我们不能想象,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或者对已有的定论做出质询都不允许的情况下,要求我们做出一个所谓“同情的理解”。前提不存在。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前提。

  过去的历史跟每个人都有关系。研究当代史,必须研究影响了当代史的任务的心理机制。对历史的忏悔和自我救赎,不是我的推理、猜测,而是事实。我看到了。中国改革的领导人都有相关表述和行为。赵紫阳有,胡耀邦有,万里有,邓小平也有,刘少奇也有。邓小平1962年就主张“猫论”,包产到户救命。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就说,大饥荒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这一代不揭,下一代揭”。刘少奇对毛泽东说,“人相食,要上书”的。刘少奇很沮丧,他当国家主席期间发生大饥荒这样的事情。当朝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造了什么孽。我访问了很多老人,他们无论对毛对中国革命最终持什么立场,他们人生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恰恰不是文革他们被打倒被揪斗的时候,而是土改和大饥荒。那些经历的故事给他们的心理冲击特别大,细节讲起来栩栩如生。文革被整得很惨的人,我看过那些照片,包括我采访的当事人。但是他们记忆里是什么?李井泉文革中被搞得家破人亡,妻子、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虐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大饥荒的报复。我不认为动私刑虐杀有正当性。我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

  中国社会转型,要寻找自己的路,可能的路径只能是中国人真实记忆的自然延续。只有构造出一个中国人以自己经验为背景的理性,才能使中国人走向自我救赎的道路。失诺与救赎,是我分析当代史——中国革命与中国改革关系的基本认识线索和框架。工作还是初步的,还不成熟,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搞清楚,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谢谢大家。

  卢跃刚,天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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