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5日 星期二

重看傅雷之死:体制外生存艰难 被批斗对生绝望


  [导读]:近日,伴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代翻译大师傅雷与夫人朱梅馥的骨灰安葬于上海浦东故里,大师亡魂飘零47年后终于“落叶归根”。傅雷悲壮的一生是中国时代洪流中,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


一、知识分子边缘化:傅雷没有机会为时代做事

傅雷生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剧变年代,传统士大夫逐渐失去了他们固有的社会地位,从政治、文化的中心地位逐渐边缘化。当时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心理并没有为这个剧变做好准备,因此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依然很高,而这个群体的士大夫意识也较为强烈。士大夫修齐治平的天然理想与现实政治中的边缘地位,决定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性格。这是一个大时代,却不是属于知识分子的大时代。很多知识分子无意中撞上了这个时代,被碰得头破血流。

可以说,傅雷所处的大时代将他卷入了时代洪流中。在徐汇中学读书时,他因发表反迷信、反宗教的言论,遭到学校开除;在五四运动的大潮中,他走上街头,参加演讲和游行;在北伐战争时,他参与上海学潮,遭到当局的威胁。所有这些都是特殊时代造就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士大夫精神之续。留法之前的傅雷,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近代过渡型知识分子,既有通过政治参与,改变国家命运的豪情,又有技术专业救国的现实精神。

1931年,傅雷留学法国回来时,士大夫文化基本上已经消失,知识分子的地位几乎完全边缘化。到20世纪40年代,士大夫观念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从傅雷回国到新中国建立,这段时间里,傅雷以翻译、教学为业,业余进行政治参与。这种政治参与仅限于成立“决澜社”这种行为,即通过主张新艺术理念,来呼应国内的革命形势。这个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几乎都有报国无门的悲叹,在各自的领域中摇旗呐喊,仅此而已。大批被边缘的文艺人才被迫倒向了左翼,失去对现政权的支持。

在抗日战争的艰难的岁月中,傅雷翻译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1937年,第一卷发表时,傅雷在《译者献词》中写道:“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这股精神鼓励了抗争时期无数中国人。这也是作为边缘知识分子的傅雷,能为他的时代做的事,也是最能体现他存在感的东西。接下来的政治洪流中,傅雷为时代做这点事的机会都失去了。


二、批判右派自己却沦为右派 傅雷只能“苟全生命”

建国后的社会变革让傅雷很不适应,虽说他依然将主要精力用在翻译上,但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在1950年6月27日给黄宾虹的信中写道:“方今诸子百家皆遭罢黜,笔墨生涯更易致祸,懔懔危悚,不知何以自处。”他自称“未能与世浮沉”,只不过是“苟全生命”而已。这封信,是傅雷对新的政治环境“不适应”的最早表述。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投身于国家文化建设中,慢慢融入其中。他从“不适应”慢慢转向学会适应。对他的改变,新社会并没有给予理解。

1957年,“反右”风暴掀起,傅雷再次卷入时代潮流中。他连续公开发表三篇揭发和批判“右派”的文章:《比一比,想一想》(6月29日《文汇报》)、《识别右派分子之不易》(7月6日《文汇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7月17日《解放日报》),以配合暴风骤雨般的“反右”运动。《比一比,想一想》明确表态,“反右”斗争“做的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业”;《识别右派分子之不易》,回顾自己几次在整风中对《文汇报》社长兼总编辑徐铸成的批判,以表示与他划清界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则是批判葛佩琦的“右派”言论。

这些措辞激烈、唱高调的文章,不过是一种情绪化的斥责,或道德上的贬抑、羞辱,没有认真讲道理。他的行为反应的是当时知识分子面对政治与政治运动的无知和无奈。他本以为顺着时代的步伐走就能摆脱政治运动的伤害,但历史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1957年,他因之前的言论被划为“右派”。当年12月,朱梅馥在给傅聪的信中提到,作协开了十次批斗傅雷的会,傅雷做了三次检讨,一切工作停止,他本人则陷入了极度的精神痛苦中。

在“反右”风暴中写批判文章,是面对特殊国内形势的无奈之举,但这给他造成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在政治运动中,他彻底迷失了方向。反对政治运动,他将被政治运动碾碎;支持政治运动,他同样难以幸免于难。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时代洪流的风口浪尖,傅雷彷徨无奈,向左走是死路,向右走仿佛早晚要死,原地不动好像也无活路。不能说话也不能沉默,那么剩下的只能是“自决于人民”了,这也使傅雷夫妇的最终抉择。


三、体制外生存艰难 文革被批斗彻底对生绝望

傅雷写给朋友的信中曾透露自己被划为“右派”后的身体状况:“自此以还,即未离沪。四年来身体奇坏,精力大衰,几于足不出户,工作时间不得不减少一半。五六年前每日可工作十至十一小时,今则逐渐减至五小时左右……”在1959年给刘恩德的信中,傅雷表示,“随时准备撒手而去,永远休息”。此后的几年,他遭受关节炎、过敏性鼻炎的折磨,经常头痛,脑子变得愚钝。他总觉得有很多东西需要补课,有很多书需要读,但精力有限,他陷入了彷徨与苦闷之中。

由于用眼过度,他于1965年得了眼疾,双眼昏花,看东西模糊。医生说,如果不好好休息,日后有失明的危险。那段时间,他看不清东西,写信都是自己口述,夫人笔录。此时的傅雷面临较为严重的经济困境。被划为“右派”后,他的译著被延迟出版或拒绝出版,他失去了译著稿酬,无法养家糊口。当时傅雷是自由自业者,没有体制的保障,所以陷入了极度窘迫的境地。一向耿直暴躁的傅雷,竟然给上级领导写求助信,言辞恳切,措辞卑微。

身体状况不好或许可以忍受,但译著难以出版就触及了人生的核心问题。他最无法忍受的是生命白白流逝,无法投身自己的事业。他曾经在给傅聪的信中写到,工作是他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就无处安放,就感到是不务正业,就对不起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翻译事业无法继续,经济收入逐渐切断,傅雷的人生陷入了绝望之中。这只不过是下一个政治洪流的序曲,更为癫狂的文化运动正在酝酿之中。这场运动刚一拉开帷幕,傅雷便做出了人生抉择。

文化大革命伊始,傅雷夫妇便遭受批斗,他们二人戴着高帽子,站在长凳上,遭受了历时四天三夜的野蛮批斗。批斗结束当晚,夫妇二人自缢身亡。这次批斗是压在傅雷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对人生彻底绝望。这个选择并不突然,从1957年试图顺应时势,结果惨败以来,他就已经对现实、人生绝望了。这次大批斗对他精神与肉体的折磨是巨大的,让他终于鼓起勇气,与这个他曾经奋斗过又深爱着的国家说再见。整个时代洪流中,没有沉默的自由,没有说话的自由,但总有死亡的自由吧?与很多知识分子一样,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四、傅雷自杀挽救不了自私的民族 个体该自省

从傅雷夫妇“自决于人民”到他们骨灰归葬原籍,历史走过了47年。半个世纪白驹而过,傅雷先生斯文犹在,但那段历史渐渐被忘却了。傅雷的悲剧,是特殊时代造就的悲剧。据傅聪回忆,傅雷是个典型愤世嫉俗的人,经常在家里慷慨地谈“死谏”,并对这种中国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触。傅雷继承了古代的烈士精神。这是时代给他定下的宿命,让他注定演悲剧。

他的悲剧不过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悲剧的缩影。在时代大潮下,太多人没有找到存在感,也没有找到方向。同样被时代大潮淹没的还有翦伯赞、老舍、罗广斌、杨朔、熊十力等老一辈知识分子。历史并没有给他们指一条明路,他们在大时代跌跌撞撞,最终戏剧性地逃离了那个时代。他们的逃离代表的是一个大时代的结束,象征着知识分子群体的悲剧性毁灭。丧钟为他们而鸣。

在《贝多芬传》的译者序中,傅雷写道:“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惟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在傅雷等人的案例中,后人看到了他们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但谁来担受残酷的命运?又有谁来挽救这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

傅雷夫妇自杀,想要用这个民族最古老的“死谏”方式来警醒民族,然而在时代的洪流下,个人的努力是卑微的,傅雷自杀并不是单纯的个人悲剧,那个时代的每个人都负有责任。汉娜·阿伦特曾在《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平庸的邪恶》中提出:“艾希曼在临终一刻,似乎总结出我们在人类漫长罪恶史中所学到的教训──邪恶的平庸性才是最可怕、最无法言喻、又难以理解的恶。”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没有谁可以逃脱自己的责任。

回望傅雷一代的中国读书人,我们也许会说:如果那个时代没有他们,就没有后续的悲剧。但是如果真的没有他们,这个民族的悲剧或许会永远持续下去。后人应怀着谦卑的心阅读这段历史,阅读创造这段历史的人。那段历史殷鉴不远,类似的悲剧万万不能再上演。傅雷夫妇骨灰安放仪式上播放的《命运交响曲》象征着傅雷夫妇的坎坷命运,同样映衬着这个民族的未来命运。

  有毛僧,腾讯文化 2013-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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