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5日 星期五

续家谱续出的反革命分子杨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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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历史是最讲求传承有序,对历史的记录也是世界上最完备的,在几千年的历史中留下了纪传体的《二十四史》,也留下了编年体例的《资治通鉴》等史学名著,用看不见的经纬线将中国的历史比较完整的全方位记载了下来。国家史的优良传统影响着地方史,每隔一个时期,各府、县都要组织人力编撰、修改地方志,使得每一部县志、府志都具有各个时代的历史特征和文献价值。而这些传承有序的基础来源于中国古代宗族观念,在这种观念之下,在中国社会出现了村有村志,族有族谱,家有家谱的普遍现象,这些村志、族谱、家谱构成了整个中国历史记录的基础部分,同时也用血脉承续的关系加强了宗族观念,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或十几年或几十年,在家族中族长或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主持下,续修族谱、家谱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种习惯性行为,同时也是家族内的头等大事。

但这样一种有着优良传统的习惯性行为,在1949年后却被中断了。在一个认为社会上任何人或集体都可以用阶级划分的当政者看来,无论是宗族观念还是地域观念,均是一种容易导致不稳定因素的观念,强化阶级观念必然要禁止宗族、地域观念,于是族谱、家谱被视为“封建的”、“宗族性的”或“反动的”,而续修族谱、家谱的行为被认定为反革命的行为。

笔者近期收集到了一份1963年的刑事判决书,被判有十年徒刑的反革命分子杨克斋就是因为续修家谱而获罪的,全文如下(注:原文多有文笔不通之处,笔者未作修改、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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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法刑(63)字第81号
公诉人:沛县人民检察院检察员刘洪斌
被诉人:杨克斋,化名杨志修,男,现年66岁,地主出身,地主成份,大学文化程度,汉族,住本县安国公社二郎庙村。自8岁上学十五年,顽司法大学毕业,1925年起先后曾任顽匪上尉军法员、司法科长、区长、承审员等要职,1928年参加国民党,至1945年春兼任过徐州匪中统局徐淮办事处王庄转递站站长,后又任铜山县救济院长及本县顽匪政府参议员、副参议长至48年解放,被铜山县公安局拘留三个月释放回家管制生产至被捕。

上列被诉人因反革命一案,业经本院审理终结,现查明:

被诉人杨克斋于1962年3月份积极参加封建续家谱的犯罪活动,曾先后去山东微山县夏钲,串联本族及本县安国公社、朱砦公社、朱王庄公社的安国集、辛家村、庙道口、二郎庙、前韦子园、徐庄、梅村、冯家村等十余个村庄,历时半年之久,共参加八个姓氏修续封建家谱,在续谱活动中,被诉人计写有谱序七个,凡例四个、忠训三个,一个孝传,曾还多次参与修写传略和家约,以上均被列入这些姓氏的封建家谱上。同时,还和反革命分子蔡敦荫共同参加安国公社辛家村辛、李两姓续家谱时,有意将其二人的反动身份写入辛、李两姓的谱序上,以此互相抬举奉承。在修写家谱和传略时并有意美化和颂扬已死过知名人士,如将解放前忠实为敌效劳的湖田董事王锡荣竭力描写成为“先辈太学生,生平豪爽尚义,乃一方福星,为当时群众所钦佩”等语加以奉承,并在续谱时到处参加吃喝,挥霍浪费。被诉人仅同反革命分子蔡敦荫、反动圣贤道首张秀石、顽匪乡文书阎振月等人参加修续辛姓家谱月余就浪费掉群众财产粮食140余斤,人民币600余元。1962年7月,乘蒋匪企图窜犯大陆之机,极力呼应,妄想蒋匪重返大陆统治人民,而被诉人反动气焰非常猖狂,并认为时机已到,不久即有出头露面之日,企图恢复其反动职务,抗拒管教生产等犯行。

综合上诉,杨犯克斋所犯罪行,解放前曾历任顽匪反动重要职务,实属反革命骨干分子,积极为敌效劳,长期统治人民。解放后虽经政府从宽处理,但其反动本质未加彻底改造,到处非法与八个姓氏修续封建家谱的犯罪活动,严重的是反动气焰更加嚣张,幻想蒋匪重返大陆,企图复辟重新统治人民,实属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本院为进一步巩固人民民主专政,打击一切反革命分子的犯罪活动,故依法判处杨犯克斋有期徒刑拾年。
刑期:自1963年4月17日起至1973年4月16日止。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付本,上诉于江苏省徐州地区中级人民法院。

审判员 裴学诗
人民陪审员  董道生  郭桂兰
书记员 赵道怙

一九六三年八月八日

能让两省八个姓氏的人请去续家谱的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在网上查到2007年刘运璋先生写的《大德杨克斋先生传略》一文(全文附后),又查到《沛县文史资料》第五期上有《不畏权势的杨克斋》一文(未能查到原文)。杨克斋,徐州沛县名人,曾被誉为民国“沛北三杰”之一,毕业于北京的司法大学(笔者估计杨老先生入读的可能是民国时期最负盛名的司法类大学朝阳大学,后被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曾先后在军队和地方上担任司法官职,抗战时期与国共两党关系均比较密切,曾解救过共产党高层人士。抗战后曾任沛县参议院副院长。1949年后被管制生产。也许是因为杨克斋先生德高望重,文化程度高,由他来续家谱才能显示出新续家谱的重量,所以各地各姓争相聘请他来续修家谱。可惜,续修家谱之事将六十六岁杨克斋老先生送进来了监狱。杨老先生去世于1992年,享年95岁,高寿。

有关资料显示,在1962年、1963年这两年期间,中国很多地区出现续修家谱的现象(见《文革时期也有家族续家谱》一文),而杨克斋一案也印证了这一点。据笔者分析或猜测,六十年代初出现的续修家谱的现象,原因有二:一方面是经历过大饥荒之后,许多家族人丁不旺,而未来不定,有必要续修家谱清点人丁,铭记血脉;另一方面,六十年代初当局忙于调整政策,挽救经济,政策相对宽松。不过,这现象也仅仅是昙花一现,随着经济形势的缓解,当局对续修家谱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打击,而本案中的杨克斋为此被判十年的重刑。除了对续修家谱的当事人打击外,当局还发动了宣传攻势反对续修家谱行为,1963年11月《山花》文学杂志曾刊登过一个名为《续家谱》的“唱词”,比较形象地反映出当时的宣传态度和当局的决心:

续家谱(唱词)唐宜全

张家庄有个张承先,今年岁数六十三。幼年时家中生活不算坏,四书三字经读几篇。只因为天灾人祸把债欠,落得个一贫如洗够寒酸。解放后张家庄面貌改变,公社化好似锦上把花添。承先的日子也真畅快,只是呀!脑壳里面少根弦。

这一晚他把二两老酒灌,哼哼唱唱踏月出家园。他去找生产队长张光灿,张队长正在月下把粪箕编。见他来急忙将身站,喜笑颜开欲把话来谈。这时节承先有痛无痒唉声叹,张队长察颜观色问承先:“大公有何疑难事?坐着慢慢谈一谈。”张承先坐下来换笑脸,括匣子拉开没个完:“这些年安居乐业真美满,我老者还想再活几十年。只是呀!咱张家的子孙发展快,

张氏门中的族谱又快失传。长此以往辈分乱,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

光灿一听心火溅,重重往事涌心田,想起从前地主张世远,他在张家庄一手遮天。他借祠堂把权揽,咱穷人受了他种种摧残,这往事莫非全抛到九霄云外,要不然又拾起这古董为哪般?张队长“嗯” 的一声气色不好看,两眼望着张承先。谁知他滔滔不绝劝光灿:“敬祖宗乃是圣贤之道古人言。续家谱永保张家的光彩门面,你切莫有了白己就丢了祖先。如今生活好了啥事不好办?续家谱还望你多多成全。”张队长一听怒气满面,站起身来把话谈:想当年大公你穷得要饭,也不见族长把“光”给你沾。他们吃得肥头大脸,谁还认得你张承先?一句话问得承先没词辩,张队长说起了民国二十年,“只因我当时逃荒在外面,学了个吹鼓手谋吃谋穿。张世远派出管家狗一串,把我捆进祠堂屋里边。说我败坏门风要用族规家法来惩办,挨毒打还罚十块大洋钱。受害的穷人不算少,我说起来心就酸。再看看张世远的光彩门面,那一年他娶了个侄媳妇叫玉兰,这老杂毛一见便强占,还说是‘三天里无大小理所当然。’这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为何老把续谱之事缠心间?难道说你甘愿去把地主老爷唤?难道说你甘愿跪在他们脚下边?难道说你过去的苦头未吃够?难道说你还想地主来掌权贯?是谁唆使你续家谱,你不说我这里早瞭然。他们想从这里找空子钻,真是老母鸡想上天。

别看眼前日子好,须提防呀!提防白己鼻子被人牵!”

这席话好似春雷平空响,声声震动了张承先。他如梦初醒把话谈,说出心中肺腑言:“队长啊!并非我忘了过去的苦,并非我还想地主来掌权。只因为张世远的儿子张进善,他甜言蜜语对我谈。他说是一笔难写一个姓,他说是张家族谱快失传,他说他是地主不好管,要我把这事担上肩。只怪我人老没远见,幸得你把这个阴谋来戳穿。明日我要当众检举张进善,让年青人也知道忆苦思甜。……”

只说得张队长也哈哈笑,头上的月儿呵分外圆。

这篇唱词仅仅是当时众多文艺作品中的一篇,而与此同时,1963年5月最高领袖适时地发起了以文艺性、革命性为主的写厂史、社史、村史、家史的“写四史”运动,民间的续修家谱现象销声匿迹了。几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族谱、家谱被斥为“四旧”,大批的族谱、家谱被焚毁。龚自珍言: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亡其族,必先灭其文化。这样一个灭国灭族之举,竟然自己做了。

附《大德杨克斋先生传略》:

杨公讳自修、号克斋,前清廪生玉山公之三子,幼承庭训,通晓事理。入孝出悌,循规蹈矩,德能文章,名噪一时。北京法学系毕业。曾任沛县二区区长、铜山县法庭承审、救济院院长、沛县副参议员等职。公一生忠耿正直,义气豪侠,交游广泛,深得众望。一九三八年,日寇犯境,公旗帜鲜明,声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共两党保持中立,主张精诚团结、枪口对外。后蒋介石出于一己之私坚持“攘外必先安内”之主张,共产党住地柳新庄突遭中央军地方游击队围困,瞬息之间凶险立见,危急之中公冒险身入重围,将身兼要职的李正前、李建波等人救出,幸免于难。

解放初,公以国民党高官论罪入狱,一次公审大会,政府号召群众揭发申诉罪行,一老太年近古稀,声泪具下,声称诉说公之罪状,众皆大惑不解,愕然之间,老太已到台上,跪于公之面前,泣不成声说:“恩人!如不是你杨克斋,俺这一家就没有后代香烟了”。时公安局长张士彬闻杨公在案,亲自提审,谈及柳新庄事变,曰:“时我与二李同在重围,君救二李等人,唯不救我,何也?”公笑而对曰:“君言差也!你虽与共事,身份未露。以你处境,量吾之能,纵然被拘,可保无虞。而二李等人则不然,一但被伏,绝无生计!情急相救,亦出无奈。若共同出走,万一事有不成,岂不另生事端?!”张恍然大悟,曰:“杨公深谋远虑,张某感佩至深!”遂令好生关照,切莫慢待!

公在铜山任期之间,一次解救革命军四十余人,大都来自革命老区微山岛一带。后闻马公正夏,任教岛上中学,与公邻乡,妇孺老人,争相问讯,了解公之家境,后世情况。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八路北撤,蒋军回乡。二郎庙村一次活埋革命家属八人,另有三十余人在册,听候发落。公闻讯勃然大怒,连夜归乡,直斥国民党五区区长×某“二郎 庙如若再丧一人,我与你没完!”言讫拍案离去,惨案冰释。族弟懋修(时任八路军队长)亦曾二次获救。

一九四四年,共产党人郭子化,化名葛幼如,来沛开展工作,找到同学闫希烈。闫自感力单,即引荐杨公,公与郭亦属故交,遂许以二郎庙设馆任教,并与族弟懋修,闫公希烈同负生活之需。郭如鱼得水,工作顺利,革命火种,得以传播。很快结识王秀兰等一批进步青年,欲有燎原之势。国民党游击队发现,迅速围剿,情况危急。 当时国民党县长张开岳、徐州地区专员冯子固、汗奸大队长韩继尧、杨福德等均属公之同窗好友。公考虑再三,当即立断,将郭转移杨屯东北孔庄,引荐与国民党时政要员冯子固,以避锋芒。

郭仍以执教为名继续工作,大批共产党人如:苗宗藩、张复堂 、李本义、杨懋修、郭凝秋等人应运而生,在中国近代史上谱写了不朽篇章。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分别担任国家重要职务:苗宗藩--县委书记;张复堂--山西省副省长;李本义--湖田局局长;王秀兰--县妇联主任;李建波--河南省副省长;李正前--县委书记;郭凝秋--中学校长、人民大学校长、北京市长;郭子化--山东省副省长、南京市长。公亦被委以县政协委员, 参政议政。被誉为中国近代史上“活资料、活教材”一时声闻于苏鲁豫皖临界地区四十余县市。

公之一生,光明磊落,不倚不偏。品性素洁,净若秋水。身居显位,心存善念,铜山承审三年,活人无数、案前未丧一人,难也!

公生当乱世,举步多艰,以民族大业为重,周旋于国共两党之间,终能固守晚节,一品清莲,出污泥而不染,更难也!

或问“以公之德,论公之才,可以经国,纵横海内,何以屈居一方,甘为人下也?”公对曰:“夫功名利禄,乃镜花水月,过眼浮云,虽可荣身,亦能损节。况先严遗训在耳,不敢有违耳!”事亲至孝可见一端。临终遗言子孙:“父无德能,未积钱财。但我杨门自古清白传家,本份为人。汝等当躬延祖德,勤习耕读。为人处事,树德为先。受恩不忘,施恩莫念。常思养德修身,方可立世做人。”言讫悠然而逝,面貌如生。时公元一九九二年秋九月初三日,享年九十五 岁。大雅云亡,懿行感天,殡葬之日,苍天挥泪,天人同悲!倾刻之间,积水盈尺。沛县政协莅临吊唁,场面肃穆,葬礼之盛,蔚为壮观。十余年过去,仿佛昨日。

论及公之一生,足以光前裕后;足以耀族荣亲;其品格风范,亦足以警俗泽世,肃吏化民。殊为立世修身之典范,岂区区“资料、教材”能及哉!余不善文,就其诸公所述,谨以记之。

河南省副省长李建波、济宁市公安局长张士彬、老八路副处级李本正述:

公元二00七年农历丁亥仲夏

后学刘运璋熏沐整理撰文

四书斋主,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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