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最恶之美:纳粹极权的精神大法

1
 

开篇
1932年5月,女演员莱妮·里芬斯塔尔中断新片拍摄,去密会她仰慕已久的领袖希特勒。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偶像希特勒亲口对她说,他看过她的全部电影,等纳粹一上台,一定请她为纳粹拍片。
这场密会象征性地开启了纳粹“文艺革命”的序幕。里芬斯塔尔既是《意志的胜利》、《奥林匹亚》这一法西斯美学代表作的创造者,她本人也被希特勒称为“我的完美德国女人”,其一生从此与纳粹美学联系在一起。
 
与莱妮一样,一批听命于纳粹的导演被网罗在宣传部周围,包括“战争片贩子”卡尔·里特尔、“巴洛克法西斯”维特·哈尔兰、金发碧眼的瑞典女星克里斯蒂娜·泽德尔鲍姆,以及具有吉普赛野性魅力的莎拉·莱安德。他们为纳粹炮制出一部部轰炸式的军政宣传片和洗脑式的娱乐片。

《意志的胜利》是戈培尔、里芬斯塔尔和施佩尔的联袂演出。“帝国建筑总监”施佩尔为片中纽伦堡大会设计了宏伟的会场,他更是希特勒演讲阳台、新总理府和柏林奥运会主体育场的设计者。如果不是被战火打断,他还将与希特勒共同筑造新柏林——“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亚”。
 
希特勒坚信,艺术家和艺术品的地位与国家政治强弱成正比。他将个人品味标榜为官方的权威艺术,将现代主义艺术流派斥为“堕落艺术”。希特勒更从攻占的各个都市里购买、抢占艺术品,装扮他家乡林茨的博物馆,宣告艺术上的征服。

1945年5月,在电台广播瓦格纳歌剧乐章《众神的黄昏》的主旋律中,希特勒与纳粹帝国走向了休止符。然而纳粹美学远没有落幕。里芬斯塔尔的《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甚至变成了殿堂级的电影经典,让那些偏爱史诗的导演们暗自模仿。
邪恶如何将美丽锻造成武器?极权主义艺术的魅惑从何而来?观众为何痴迷或者臣服于它?


音乐:瓦格纳奏出的主旋律

瓦格纳肯定无法想象,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表现英雄主义和民族主义、反抗暴政精神的音乐作品,竟然这样成了他死后6年才出生的一个人的精神向导,这一个人叫希特勒。

 
1945年5月1日的晚上,正在播放《众神的黄昏》中一个片段的德国电台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希特勒的死讯。这出希特勒最喜爱的歌剧,曾经无数次在纳粹党大会召开或群众集会上响起,这一次,是为他送行。

头天下午, 在苏军的重重包围下,阿道夫·希特勒消失于卫士点燃的火海中,他本人、他的大德意志帝国,一如他所热爱的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众神的黄昏》里最后一幕,连天大火吞没了瓦尔哈拉天宫,众神同归于水深火热之中。
 
2、图五
(上图:理查德·瓦格纳) 

62年前,也就是希特勒出生前6年,瓦格纳的遗体经慕尼黑运回他的家乡小镇拜罗伊特时,慕尼黑车站上,瓦格纳的崇拜者演奏的,正是瓦格纳的巨作《众神的黄昏》中的“齐格弗里德的葬礼进行曲”。


瓦格纳的左手与右手

“太阳神,到目前为止,已经分别以右手给了我们诗歌的天才,以左手给了我们音乐的天才。可是我们依然热切等待一个人,他集这两种才艺于一身,他能自己写剧 词,又能自己谱曲”,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让·保罗说这段话的时候,那位令他期待的人已经出生6个月了,他就是理查德·瓦格纳。

瓦格纳像保罗所期待的那样能左右开弓写歌剧(他自己将它们叫做乐剧),他是继贝多芬之后,将浪漫主义音乐推向极致的人。他的左手和右手,创造了西方歌剧的 一个高峰时代。瓦格纳的歌剧,通常取材自德国古老的传说和神话,它们有着日耳曼民族悠远的北欧祖先、有着高贵的血统、有着神圣的使命(如保护耶稣最后晚餐 中所用过的杯子武士)、有着革命精神的护民官和民众。

3、图六
(上图:1843年,理查德瓦格纳作曲手稿) 

生于19世纪的瓦格纳,钟情于史诗的音乐创作,他年轻时漂泊于巴黎几乎走投无路 时,仍在拼命展现他理想中的崇高世界和人物:14世纪中叶,带领罗马市民推翻封建统治,建立共和国的黎恩济。但这是一个悲剧人物,民众对黎恩济的误杀,导 致自由与共和的毁灭。在1840年12月写给德累斯顿奥古斯特二世的信中,他表露了自己内心:“总是有一团火样的愿望时时在沸腾,这就是把我最好的艺术创 造力献给我的德意志祖国,受这种心愿的驱使,我在巴黎完成了一部大型歌剧,《黎恩济》。”(赵鑫珊:《瓦格纳·尼采·希特勒——病态人格分析》)
 
4、图七_副本
(上图:1869年,《黎恩济》演出场景) 


瓦格纳肯定无法想像,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表现英雄主义和民族主义、反抗暴政精神的音乐作品,竟然这样成了他死后6年才出生的一个人的精神向导,这一个人叫希特勒。

理查德·瓦格纳还是一位将荒诞、神话般幻想同哲学混杂在一起来体现日耳曼精神的哲学家。而这种由艺术体现出来的哲学,也为希特勒的政治哲学所用。

怀有英雄情结的少年

阿尔道夫·希特勒初一学习不好,留了一级。在留级的这一年里,他依然故我,对各种艺术充满兴趣。1901年,这个12岁的奥地利日耳曼少年买站票在兰德斯剧院听了场早已听说过的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

5、图八
(上图:绘制于1880年,《罗恩格林的降临》) 

德国中世纪传说、童话中由天鹅牵引而来鸽子牵引而去的贝壳船、银甲武士、圣境般的前奏曲、英雄的悲剧、激扬爱国主义的歌词“不论是东部,不论是西部,利益 都是相关的:只要是德意志的人,就应该起来作战”,深深地感染着少年,使他对古代德国曾有过的崇高和壮丽的世界无比神往。

他当时的伙伴奥古斯特·库比席克曾经回忆说“瓦格纳对于我朋友而言,远不止是一个偶像或者追赶的榜样那么简单。我只能这么说,他的言行举止无不‘显现’出瓦格纳的性格特征,简直犹如被瓦格纳灵魂附体一般。”(奥古斯特·库比席克:《我所认识的青年希特勒》)

此后十多年里,即使食不果腹,希特勒也会每周买站票去听瓦格纳的歌剧。瓦格纳那些取材德国古老传说和历史故事的乐剧,洋溢着德意志民族主义精神,主题总不外乎“民众拥之为首领,共同反抗异族统治,祖国终得自由”,

史诗性与英雄情结牢牢地抓住这个少年,“被瓦格纳灵魂附体”的希特勒突然变了,在这一学年结束时,留级生课程全部及格、操行成绩为“良”、勤奋程度得了“优”。这是他学生生涯可以圈点的一年。

瓦格纳这位右手写诗、左手谱曲的天才,从此走进希特勒的生命。对瓦格纳的崇敬从此时起,随希特勒生命而终。库比席克回忆中,已成元首的希特勒曾叫人在拜罗伊特为他专门演出瓦格纳的作品,当时他感动得流泪,恨不得与这位上个世纪的天才执手亲谈。
 
1939年,希特勒专程到拜鲁伊特欣赏了歌剧《黎恩济》,演出结束后他郑重地对瓦格纳的后人说,“蜕变就从那一刻开始。”他指的是,他17岁那年,站着看完了瓦格纳的《黎恩济:罗马最后一个护民官》的时刻。

6、图九
(上图:绘制于1848年,油画作品《黎恩济发誓要获得正义》) 

库比席克认为,希特勒从瓦格纳的作品中不仅看到了他相信的,所谓“古今德国,精神轮回”的证据,而且这些作品还巩固了他这样的信念:远古世纪的某些风俗或精神必能为今所用。
 
两个贫穷的年轻人,希特勒与库比席克合租房子共同生活,库比席克发现,希特勒珍藏着一本《德国英雄传说》。

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毫不含糊地指引着他,“民族主义思想根植在他脑中,成了他坚定不移的政治信仰”。从他16岁到56岁自杀,他始终都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音乐中的“邪恶血液”

瓦格纳对犹太人很反感,发表过不少反犹太人的主张。
他的反犹主张,恰恰又与自己死后6年才出生的希特勒不谋而合。

希特勒30岁那年,正逢德国在一战败仗后签订了凡尔赛和约,他的志向是再造德国的俾斯麦时代,他要降低失业率、打击贪污,打击“为富不仁”的犹太人。这些政治主张得到广泛支持。给他赢得不少好名声,民众投票结果,“民族社会主德意志义工人党”(纳粹)成为第二大党。

希特勒1923年发动啤酒馆暴动失败后入狱,在口述他的第一本书《四年来同谎言、愚蠢和胆怯的斗争》(后改为《我的奋斗》)时,明白地提出:要是犹太人靠 了马克思教义的力量,战胜了世界各民族,那么这皇冠便将成为人类送葬的花圈了,地球又将空无人类而运行于太空之中,和数百万年前一样。
他发愿“谨遵造物的意旨,和犹太人奋斗,这就是我在代上帝行事。”与犹太人势不两立的另一个原因是,在德奥,国内商业和国外贸易几乎都被会做生意的犹太人所把持。

在希特勒向马克斯·阿曼口述他的《第二本书》(也作《希特勒的第二本书》或《通往崛起之路》)时,希特勒又提出了一条主要结论,“自我保存”与“生存空间 论”是紧密联系的。他认为“纯血若与劣血相混合,灭亡也就近在眼前了。到那时,犹太人便可用任何形式登记,这个国际放毒者和腐蚀者就会不遗余力地将这种民 族连根拔掉,腐蚀掉。”
从歌剧所表现的遥远古代,瓦格纳寻脉日耳曼民族那些来自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祖先,这也成为希特勒在血统上认祖归宗的法宝。他认为雅利安日耳曼的高贵血统只能纯而又纯,不能被犹太人所混血。
这是希特勒第一次将种族、人民和血缘的价值与排犹联系在一起:犹太人的最终目标是非民族化,使其他民族变劣,降低高等民族的种族水平,以及通过铲除某一民族的知识阶层并用其成员予以代替的办法,统治混种的民族。

在希特勒看来,犹太人就是人类的威胁,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征服全世界,那么,“反犹斗争就不单是为了德国而且也是为了全世界的利益。”
不仅排犹,希特勒还要拓展德国人的生存空间,他拓展的依据,同样来自古老的历史故事,也来自歌剧,那就是“朝向那东方的土地”。

在他极具鼓动性的演讲中,希特勒不止一次地要求年轻人温习英雄史诗般的东进,1942年2月13日在柏林体育馆对后备军官团的讲话时,他再次提到:在我们现在所做的,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先例,我们的先辈早就跟我们做得一模一样。
他的这些东进的妄想,有可能来自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里面曾有写道:“弗里德利希把眼光注视着东方”。给德意志民族留下一块丰碑,是瓦格纳心中最崇高的艺术,被英雄情结所震撼的希特勒,则认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回向瓦格纳。”

这是希特勒剑指东方的开始,东方就是苏联。到东方去征服更大面积的生存空间、以及让犹太人灭亡,成为希特勒时期的“德意志精神”。
德国中世纪的神话和传说,就这样病态地成为希特勒的政治哲学。
希特勒用他的强力意志和号召力,裹胁了整个德意志的意志。


第三帝国的主调与杂音
 

由于希特勒本人对瓦格纳音乐和哲学的偏爱,使得瓦格纳从第三帝国时期到大德意志时期,一直被奉若神明。

德意志民族是个热爱音乐的民族,瓦格纳音乐本身所有的崇高、庄严、壮丽,也正是德意志精神的体现。
被音乐感染了的希特勒,再次用这些音乐去鼓动德国民众。

行进的德军古德里安装甲师中,长龙般的重型坦克向苏联东进,持抢的步行军人和架有高音喇叭的装甲车一道行进,高音喇叭中播放着瓦格纳昂扬的序曲;在纳粹党 召开大会或发动群众集会时,都要演奏希特勒偏爱的《众神的黄昏》中的片段;1933年,希特勒开始他12年执政的国会就职典礼上演奏的是《纽伦堡的名歌 手》。《黎恩济:罗马的最后一个护民官》,这个原本表现爱民如子的护民官形象的音乐,更是响彻第三帝国的各种正式仪式。

7、图十
(上图:奥地利萨尔茨堡音乐节现代版《纽伦堡的名歌手》舞台场景) 


尤其是在战争期间,播报德军空袭时,配乐就是《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女武神之骑》。对于征战的双方,在空袭将要来临之时,听到这首乐曲,感受可是天渊之 别:掌握制空权的一方,从铜管乐为主的乐队于各声部上奏出急促的波音音型,以及圆号时隐时现主导动机中,能听到女武神的华丽和英姿,从女高音在高音C的持 续盘旋能激荡出听者内心的不可遏制的激昂。然而,四处奔突的一方,则会觉得急速的波音音型就像催命的马刀或炸弹,而High C的女高音,更像追魂的啸叫。这种不同的音乐效果,在战争中起到截然相反的心理催化作用。

但是,整个纳粹德国并非如他们的元首所希望的那样沉浸在瓦格纳的音符中。《瓦格纳家族》的作者乔纳森·卡尔认为,即使是忠心耿耿的纳粹党徒,也未见得像希特勒那般热爱瓦格纳。

尽管希特勒在拜罗伊特的讲话以及瓦格纳作品公演盛况的纪录片,让后世人以为,瓦格纳音乐即纳粹音乐,但事实上,就连希特勒的秘书特雷德尔·琼格在回忆中也 有透露,很多纳粹成员并不像他们的元首那样热衷于瓦格纳的音乐,他们其实很反感那些一演出就是4个多小时的“宏大史诗”。但是希特勒活着的时候,这种反感 谁也不会表现出来。

纳粹德国军备部长阿尔伯特·施佩尔回忆,有一次希特勒去观看《纽伦堡的名歌手》,发现坐席稀稀拉拉,不胜愤怒,将巡逻队派到街上,见人就拉,拉来过一些听众。

纳粹德国并不只会用瓦格纳的音乐来凝聚民众,只要是能起到聚众效果的音乐,他们都不会抛弃。
爵士乐风靡欧洲时,纳粹德国对这种通俗音乐非常不屑,认为这是堕落的东西,会毁了德意志精神,会破坏日耳曼的纯洁。戈培尔说爵士是“罪恶巴比伦”。

他们同时明白,即使是被巡逻队拉进剧院的人,也有在剧场里睡着的可能——的确曾发生过包厢掉下来的事故,而里面的听众全在睡觉。收音机中轻松的爵士乐倒是有不少听众。这倒可以利用爵士乐,再吸引一批民众。

于是戈培尔着手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爵士乐队,这样能够保证在政治上与纳粹保持高度一致。与纳粹高官关系熟络的次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卢茨· 滕普林成了戈培尔宣传项目中“爵士乐攻势”的首选人物。几个月后,第三帝国的收音机里已经能听到新组建爵士乐队的作品。这支乐队的阵容也称得上强大,乐手 本来就是人们所熟悉的鼓手和号手。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德国爵士乐队演唱的曲目,只有第一段, 从第二段开始,就开始“为我所用”:不是骂丘吉尔,就是骂罗斯福;而盟军是在妄图为犹太人造福,这样,德意志爵士乐的目标算是达到了。


8、图十一
(上图:19385月,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激情讲演) 
 
“德意志精神”的后遗症

12年零4个月的纳粹运动和希特勒排犹、东进的生存扩张,在《众神的黄昏》中落下帷幕。存活下来的德意志人,对当初曾令他们疯狂的那些东西,有了另外的感受。

1993年6月,上海社科院研究员赵鑫珊受艾伯特基金会的邀请到德国访问。在科隆电视台采访部主任的家宴上,这位50年代北大德语专业的老大学生,表达了 他从青年时期起就敬佩德国的科学、艺术和哲学伟大传统,他说自己“强烈感受到了里面有一种德意志精神弥漫,那是德意志民族魂”。

突然间,他发现主人表情变得既严肃又尴尬。他意识到,“德意志精神”这个术语引起的误会——因为纳粹经常用它。希特勒将“德意志精神”直接表达为德意志灵魂,他本人和他最忠实的仆从、一家八口随他自杀的宣传部长戈培尔经常把“德意志精神”挂在嘴上。

赵鑫珊马上解释:德意志精神这个术语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看谁作出什么样的解释。比如数学、物理学和化学,这些叫法本来是没有问题,但一些纳粹分子认为有 一种叫犹太科学的东西,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便是犹太物理学。纳粹科学家说,纯正的物理学是“德意志精神”的产物,所以为了同犹太科学划清界线,在纳粹德国时 期居然出现了这样一荒诞的叫法,德意志数学、德意志物理学、德意志化学(赵鑫珊:《瓦格纳·尼采·希特勒——病态人格分析》)。这番细致的解释,才使晚宴 的主人恢复了先前平和、微笑的状态。

希特勒死后,德意志被两个世界所分裂。
用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又从分裂走向统一。
德国在忏悔和反思中复活。


杨东晓,新历史合作社新推出的数字杂志——《我们的历史》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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