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4日 星期四

在理解与误解之间——由顾城之死所想到的(1)


胡平来稿


(今年10月8日,是诗人顾城斫妻自缢20周年)

一、理解与误解

  那天深夜,我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获知顾城斫妻自缢的消息,深感震惊
,且相当困惑。我与顾城夫妇均无私交,但对顾城的诗文多少还算熟悉。连日
来,在和一些朋友们的交谈中,触发我很多感想。我力图从一片混沌迷离中寻
求一种理解。我不敢说我已经获得了这种理解。很可能,在我的理解中包含了
大量的误解。其实,在一人对另一人的理解中常常是有误解的。不过话说回来
,误解本身也可以是一种理解,一种虽然偏离了对象但未必偏离了人生的理解
。或许,我们的认识倒可以因为这种误解而丰富起来。只要我们对自己的理解
抱几分保留,那麽,这种在理解与误解之间的东西就没有什麽坏处。

  二、在感情危机的背后

  顾城事件发生后,有报纸说“肇因情变”。此论不能说不对,然而太简单
化。天下闹情变者甚多,但搞到杀人自杀地步者毕竟极少。尤其是现代,社会
不论从法律上还是从舆论上都对情变一事更为宽容,这一方面导致了情变率的
增加,另一方面也使由情变而激成的流血事件有所减少。传统式社会对情变的
态度很严厉。主动提出离异的一方常常被人们指为不忠诚、不道德;被动的一
方虽然能得到广泛的同情,但又免不了被人们暗中视为软弱、缺少能力或魅力
。主动者为表明自己清白无辜,于是就大力渲染对方的种种不是;被动者出于
自尊,不甘示弱,于是就制造种种障碍使对方难以得逞。双方势必越搞越僵,
引发暴力冲突的可能也就越大。当然,正因为离异所付出的代价极大,这倒保
护了很多婚恋关系得以维持。开放社会则与此相反。两者互有利弊。至于说应
当如何权衡,那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必须看到,由情变而激成的流血事件,很少是由于纯粹的感情因素所造成
的。倘若当事者的存在状态并未变化,因而不难再次获得新的、与旧爱相比略
无逊色的爱情,他(或他)便通常不会走上绝路。其实,就连情变本身,也常
常和人们的存在状态有很大的关系。古今中外那些著名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
,几乎都不是纯粹的爱情问题、婚姻问题而往往是复杂的社会问题。

  顾城的情况正是如此。我们知道,顾城先后经历了三次严重的感情危机。
第一次是发生在儿子出世之后。顾城认为儿子夺走了谢烨对自己的爱,因而他
企图自绝。这当然表现出顾城的极端自我中心。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下有此毛
病的男子远不止顾城一人。假如顾城经济优裕,能雇佣褓姆,谢烨便会有足够
的精力照顾顾城;或者是象国内的一些小家庭,儿女生下来后自有爷爷奶奶代
为抚育,这件事就不至于构成尖锐的矛盾。后来,谢烨被迫将儿子送给岛上一
家毛利人看管,于是顾城的心情逐渐好转。可见,儿子的事不是所谓情变的原
因。

  第二次危机是女友英儿的不辞而别,顾城再一次表示要自杀。不过这次危
机后来也总算平安度过了。英儿为何出走?照谢烨的解释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中牵涉到顾城对她的看法。”在自传体小说《英儿》的故事梗概中,顾
城告诉我们,他是在和谢烨离京出国前与英儿告别的最后一刹那,确定了他与
英儿的恋情;但等到三年后英儿来到新西兰,目睹到顾城的实际生活,“她牧
歌式的理想在蚊子和跳蚤面前变得无所适从,而当年在讲台上光辉夺目的偶像
,竟然是一个在树林里搬石运木的‘野人’。”你可以批评英儿的虚荣心太重
,或者如顾城所言是“叶公好龙”。不过有一点总是明确的,那就是,由于顾
城本人的存在状态是这番模样,英儿才失去了昔日对顾城的恋情。

  第三次危机则是谢烨的分离。看来这是个所谓“第三者插足”的问题。其
实不然。据顾城友人讲,顾城对谢烨看管甚严,第三者几乎无从插足,除非谢
烨本人先有去意。其实,早在“大鱼”(“第三者”)出现之前,顾、谢之间
就多次发生冲突。还在择居小岛的第一日,按照顾城自己的描述,他如愿以偿
、兴高采烈;而谢烨却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用王克平的话,顾、谢二人
的小岛生活,“山珍海味闹离婚是每日食谱。”这都是发生在英儿来岛之前。
事实上,正因为顾城与谢烨“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顾城的理想是要摒弃一切社
会生活,甚至更进一步、要把桃花源化为太虚幻境;”而谢烨“则在现实的绝
壁面前,感到应当还是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顾城感到两人不再相契,才
“把理想寄托在一直与他通信的英儿身上。”由此可见,两位“第三者”(英
儿和“大鱼”)的出场都不是酿成顾、谢情变的始因,而只是由始因引出的结
果,真正的裂痕,早在顾城择岛而居时便已发生,其原因正在于顾城选择了新
的生活方式。

  三、由毁灭引出的质疑

  顾城血案发生后,许多人都认为,不论当初英儿的背弃是否正当,但她至
少“逃过了一劫”。这反过来也就意味着,倘若血案不发生,一般舆论恐怕是
会对英儿颇有指责的。不管顾城的婚外恋是否正当,他那麽爱你,你也来了,
你也感到了这份爱;你知道他没你就可能活不下去,你还要走,那岂不是置别
人于死地吗?依照自传体小说,英儿出走后给顾城传过一次话,“意思是说顾
城死不死她不管。”“这句话使顾城猛醒:英儿在等待他的死讯。”这不是太
冷酷了吗?

  同样的舆论压力也会加在谢烨身上,而且会更加严厉,如果在最后顾城没
有杀谢烨而只是自杀身亡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谢烨会被视为双重的背叛:背
叛了她与顾城的共同理想,背叛了多年的深厚感情。谢烨理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顾城对她爱恋极深、依赖极强;一旦弃顾城而去,顾城很可能走上自绝之路
。到那时,给予顾城这最后致命一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谢烨。考虑到谢烨从
一开始就反对顾城择岛而居,很早起便有离去之意,我们很可以猜想,谢烨当
初慷慨地接纳英儿,其间或许已有借机脱身之意。倘若英儿顺利地接替了谢烨
原先的位置,谢烨再寻离去,便不会有太多的精神负担。然而事实上是英儿先
行出走,此后谢烨若再背离顾城,其对顾城打击之大,应在预料之中。所以谢
烨才会百般犹豫、一忍再忍,直到最后两天还藕断丝连。这一来是担心顾城自
杀,二来也是为自己。谢烨很清楚,即便顾城不死,那麽,离开了顾城,谢烨
也不复是谢烨。她以往曾热烈追求并付出莫大代价的那种精神生活从此便宣告
终结;而作为中途离去者,她甚至于无权保留回味的愉悦。恰如逃兵难夸当年
之勇。假如顾城果真自绝,后果更不堪设想。除去来自外界舆论的无形压力之
外,谢烨自己也恐将永远生活在强烈的悔恨与内疚之中。尽管她的好朋友会安
慰说你已经尽到了你最大的努力,只怕谢烨自己永不会忘怀、永不会原谅自己
。谢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绝境,她不愿意再与顾城同行,她深感活得
太累与生之无趣;但她也不愿意自杀。所以她会对好友讲,最好的解决办法也
许是和顾城一起坐飞机摔死。

  但最终,谢烨还是决意离去了。可以想见,谢烨下定这样的决心该是何等
的艰难(英儿又何尝容易)。这显然不属于一般而言的所谓情变。因为直到最
后,顾城与谢烨仍然相爱。不难看出,那迫使谢烨决心离去的最基本的原因,
是因为谢烨实在不愿意再同顾城过那种特异的生活,实在不愿意再忍受顾城那
种特异的个性。这既是最初的原因,也是最终的原因。其它一些原因:儿子、
英儿和“大鱼”,无一不是这个基本原因派生出来的。这是就谢烨方面而言。
在顾城那一方面,如果顾城不是让自己陷于一种特异的生活状态之中,纵然谢
烨离他而去,所留下的现实困难和感情真空也会比较容易克服或填补。如果顾
城生活在物质条件比较便利的地方,以他早年的吃苦经历,顾城并不是不能独
自生活下去。如果顾城仍如当年一样为众多的女孩子们迷恋,因而自有他人乐
于接替谢烨的位置,那对于顾城总会有几分慰藉。我们知道,到最后,顾城已
经表示了他准备接受谢烨离走的现实,也准备在岛上略事休整后重返北京。按
照顾城姐姐顾乡的说法,如果“大鱼”晚来一个月,事情也许就过去了。这当
然不是没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顾城自己并不情愿放弃他长期坚持的那种
生活方式,否则何不早日改弦更张,事态也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这样看来,在整个顾城事件中,顾城坚持的那种独异的生活方式起到了关
键的作用。这一点似乎很少被人提及。在不少人心目中,顾城追求的那种回归
自然、返朴归真、遗世独立、天人合一的理想或曰童话王国仍是美好动人的。
他们认为,是顾城自己亲手毁灭了这个诗一般的世界。我的看法几乎相反。我
认为恰恰是那个诗意的世界毁灭了顾城。有位作家在听到顾城的故事后说:在
那麽一个荒岛上住三年,还能不把人逼疯?话是讲得太简单了点,但差不多是
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以下,我将展开比较细致的分析。

  四、“回归自然”的诱惑

  “‘回归自然’的号召所以富有魅力,恰恰因为我们生活在高度发展的文
明之中。

  因此,为了保存‘回归自然’这一号召的魅力,我们就必须保存现代文明
本身。

  如果说这个号召是有道理的,那正是由于它没道理。

  既然它确实显得有道理,所以它的确是没有道理。”

  以上一段话,摘自我八六年写的《一面之词》。我不妨对这段话再作一番
说明。

  复杂的、多变的文明可以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它常常使我们产生返朴归真
,过一种简朴宁静的生活的冲动。但是,这种冲动既然是文明挤迫的产物,因
此,它唯有在文明的对此下才有意味。失去了“文明”的对比,“自然”也就
乏善可陈。好比经历了在外部世界紧张的应酬与竞争之后,你回到自己的家中
,感到那麽轻松,那麽温暖。你会说,只有在这小小的天地中,你才是你自己
。然而,如果整个外部世界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了家这块小小的天地,
你又会感觉如何呢?此时此刻的家,岂不就是单身牢房了吗?宁静,是一种可
以追求但不可占有的东西。至少,它是一种不可长期占有的东西。永恒的宁静
不过是死亡的别称。所谓涅盘大约就是指的这种境界,据说那是至福之地。人
们在口头上赞美它,在幻想里憧憬它,但在实际中却躲避它。这显示出人的本
能常常要比人的哲学更可靠。

  “回归自然”是对文明的抵制。抵制总是以被抵制物的存在为前提。没有
了被抵制物,抵制也就落了空。你用力抵抗一种压力。在抵制中,你展现了自
己的力量,你感到了生命的充实。压力一旦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空虚。

  顾城的迷误就在于他试图长久占有宁静。在去年的一次采访中,顾城谈到
他为什麽要回归自然。他说:

  “我并不是在自然中汲取灵感,尽管开始我也企望如此,现在对于我来说
,重要的,是在自然中间忘记我作为文化人的一种身份,达到宁静,在这种宁
静中,我自己的本性和灵性使我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是艺术的也许不是
,但是,是我的。”

  这好比是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与世隔绝;然后,随心所欲地
做各种事。写点诗、画点画,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无可为无不可为,不是为
别人,只是为自己。我做我要做的。我是我自己。这种生活看来很自然、很写
意,但实际呢?

  五、寻找伊甸乐园

  顾城讲到,在一九八三年他经历过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

  在文化革命的时侯,我们只能找到很少的一点带有文化色彩的东西,象诗
歌绘画什麽的。我记得我曾经看到一张列宾的画叫《伏尔加纤夫》,当时我感
动了好几天。文化革命结束了以后,一下开禁,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象潮水一
样涌来,我当时可以说是晕头转向。我喜欢东方宁静致远的境界,也喜欢西方
富于自我的、有童心色彩的关注和体验,这一切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难以调和
的矛盾,我几乎处在一个疯狂的边缘,那时候我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我必须停
止思想。如果我再想下去我就要疯了。离开中国以后我到了小岛上去,这就给
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条件。”

  可见,顾城是为了躲避文明的压力才选择去小岛隐居的。这看来有些自相
矛盾。当年的顾城不是如饥似渴地追求文化吗?为什麽真的到了开放时代、开
放世界,他反而会在文化面前匆匆退却,避之唯恐不远呢?看来,文化这种东
西,既不可没有,又不可太多。过分的匮乏与过分的丰裕同样会让人透不过气
来。整日嚼糠咽菜与整日山珍海味一样会让你提不起胃口。有时,后者比前者
还更可怕。因为前者尚可使你保持一种追求,后者却会驱你躲避。偌大一座黄
鹤楼,空空荡荡,没有几句诗文,你会觉得乏味;但若是整座楼都密密麻麻重
重迭迭地刻满了字,恐怕更让你败兴。反正看不完,还不如一字不看。顾城发
现自己已经迷失于这种种观念与思想的丛林之中。他担心自己会被这铺天盖地
的浪潮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其实是一个敏感的心灵从封闭走向骤然开
放时很容易发生的现象。正象一个人从长期的黑暗猛地进入灿烂的光明会头晕
目炫一样。于是,顾城决意抽身而退。这一退几乎退到了尽头。

  按照顾城的自述:

  我大约只上了五年学,在文化革命的时侯去农村放猪,放了差不多五年猪
,后来回北京作了大约五年木匠,再后来卖文为生,象王朔那样,又是五年就
出了国。在欧洲我去了一些国家,当时的感觉一切都如同做梦似的,没有真实
感,好象和我的生活关系不大,更象看电影,确切地说。

  可是当我走到新西兰的一个小岛,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的时侯,我忽
然觉得我走到了我要寻找的地方。”

  在一开始,顾城可能是在追求一个与世隔绝的、十分舒适的伊甸乐园――
这和桃源仙境还有所不同。因为在桃花源里虽然没有国家,但还有社会;即使
那个社会不成其为社会,也就是说其中的人们缺乏相互依存的联系,起码在那
里还有人群。而顾城所希望的是不仅要远离国家,也要远离社会,甚至要远离
人群。只留下自己和家人。就连这里的“家人”都要打几分折扣,因为顾城似
乎并不十分热衷生儿养女,他有一个儿子,但他无意做称职的父亲。在顾城幻
想中的居住地只是必须有他所爱的女人。所以,这更象是个伊甸乐园。

  可惜,这个现实的伊甸乐园,并非到处都是鲜果、牛奶和蜂蜜。岛上的生
活很艰苦。顾城很快就发现,“自然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麽美好,那是从度假
者的眼里看到的‘自然’。如果你想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不依靠社会的时侯,
你就会陷入自然的争斗之中。”只举一个例子就够了,在那里,“用时间观念
来说,要想维持一个小时的炊火所需要的木柴,起码准备五个小时以上。”

  追求一种舒适的、与世隔绝的、和周围世界溶为一体的宁静,可说是回到
子宫的冲动。这比一般所说的恋母情结还退得更远。顾城宣称,他在那块小岛
,找到了他“从十二岁起,准备了二十多年”而终于找到的地方。顾城提到他
的童年的梦:有一片自己的土地,用土筑一个小城,边上围一圈城墙,里边种
上土豆,背着弓箭在城墙上巡视,不时地向外边放箭。多麽稚拙可爱的一幅图
画。可是,它能成为现实吗?不是说现实中办不到,而是办到了又怎麽样?人
真能够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下去麽?

  经过一次次失败之后,顾城知道了他几乎永远不可能实现他童年梦想的那
种生活。不过从他的讲述看来,他所说的“不可能”大概只是指现实条件的不
可能,而不是作为生活本质的不可能。就象那些共产主义的虔诚信徒,他们以
为,只因为人心太坏,所以共产主义社会总是建立不起来。他们未曾想到的是
,如果共产主义社会果真建立起来了,那才是连他们自己也受不了的。

  六、为什麽选择小岛

  奇怪的是,顾城说:“正是在这个时侯,我发现我安宁了。”这怎麽可能
呢?生存既是如此艰难,梦想又已然破碎。别人问顾城,你为什麽不选择一种
舒适点的生活。他当然不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凭这股吃苦劲,还有他那能干的
妻子,哪愁找不到一处更舒适的所在?归国也不失为一条路。有人把顾城当作
流亡诗人。不对。顾城是流浪诗人。诚然,顾城不为当局所喜――时至今日,
为当局所喜欢的诗人究竟还有几人?不过,他并没有为当局反感到不准回国的
地步。八三年“清除精神污染”,顾城有两首诗被殃及池鱼,说是有“无政府
主义情绪”。那倒也说得不错。近些年来,中共批判异己思想的准确度颇有提
高。它批判我们“搞自由化”、“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均可谓实事求是。而
此前的这类批判,大多数真是冤哉枉也――按下不表。依当年的政治气候,“
无政府主义情绪”虽不是大得怕人的罪名,但总也意味着一种不容小看的政治
压力。只是这几年“反革命”水涨船高,顾城式的异端已不再构成多大的问题
。其实,在今年三月,顾城就回过一趟北京,据信是为了寻找那位不辞而别的
女友英儿。两个月前,顾城又将自己的自传体小说手稿交给了国内拍卖市场求
售(有消息说已经售出)。可见,顾城本人及其诗文都是可以进入国内的。

  我们知道,顾城是个善感之人。他常常生活在回忆和幻想之中。他自己讲
过,出国六年,他很少做外国的梦,“差不多每天一闭眼就回中国去了。”尤
其是常常梦见回北京,回到他儿时住过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为什麽不干脆回
国定居或是长住一阵呢?他为什麽对那块小岛恋恋不舍、一往情深呢?

  也许,顾城对回国定居怀有一份怯惧。当初离国出走,本来就是对那里的
环境感到不满意,如今过了六、七年,国内变化又相当大,以顾城的性格,他
很可能担心回去后更不适应(他曾说:“我知道我想念的那个地方正在慢慢消
失)。再有,不少原先在国内就有了名气的人,“走向世界”好几年,对重返
故国往往有种思想负担:不衣锦安能还乡?出来时被众人羡慕,都以为要混出
一番大成就来,怎麽好无声无息地就回去?顾城可能也有类似的尴尬。特别是
他在小岛上的生活,依世俗之见很是狼狈,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是否有几分
“无颜见江东父老”?

  不过照我看来,顾城坚守小岛,恐怕还有另一层的心理动机。早在一九九
零年,顾城就在小岛一处山坡上买下一所房子,摆明了一副“扎根”的架势。
这一举动在当时同类的文化人中间是相当罕见的,如果不是绝无仅有的话。一
般来说,其它大陆人来到海外求田问舍,不外乎出于下述几种情况。有的是谋
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的是为了子女的教育和发展,有的是出于政治原因,估
计短期内不能或不便回国而不得不做长期打算。顾城的情况和这些都不相同。
顾城选定小岛作为自己长期栖身之地,是因为这块小岛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便是最适合于他安身立命之处。远离国家、远离社会、远离文明、远离人群
,他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上纯粹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不仅仅是对一所
住房的选择,这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

  七、行为艺术与人生艺术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顾城讲过一段话,以前不大被人注意,其实很强烈地
透露出一种讯息。他说: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得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稽康打铁、阮籍
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
式,艺术似乎不仅仅是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是生命真切的过程。”

  这就是说,顾城不满足于做一个仅仅是写几首诗、画几幅画的艺术家;他
立意要使自己的真实生活成为一首诗、一幅画,成为艺术本身。一位来自台湾
的旅美艺术家、自制一个小笼,将自己关在里面长达一年,在美国纯艺术界引
起相当的震动。顾城的想法与此颇有相合之处。

  在今年七月法兰克福大学举办的《人与自然――世界各文化哲学讨论会》
上,顾城作了一篇题为《没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学纲要》的讲演。作为
学术论文,此文无甚新意。但实际上,那是顾城在宣示自己的人生观,在对自
己的真实生活作出哲学注诠释。这就是说,顾城力图用自己的真实生命去身体
力行一套哲学――这样讲仍不够准确,因为它给人一种感觉,似乎顾城是顾城
,这套哲学是这套哲学,而顾城只不过是在实行这套哲学。顾城希望让人们了
解的是,他和这套哲学本来就是一回事。顾城力图让别人相信,我还要加上一
句,他首先力图让自己相信,他天生便是要过一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他“活出
他自己”,就是活出一种艺术、活出一种哲学。

  在这篇讲演中,顾城言禅言道。他告诉我们什麽是真人:

  中国哲学的自然意境,就是使人从有限的意念中间解脱出来,成为自然人
,又叫真人。”

  读了这段话,我们就可以理解当年渴望文化的顾城为什麽要在文化浪潮奔
涌而来时反倒抽身而退的道理了。按照顾城的想法,那正是“从有限的意念中
间解脱出来”,返归自然之境。这也正是道家的“弃学绝智”。说到禅宗,我
们知道,禅宗创始者本是庙里砍柴搬水的小和尚,没念过多少书,个人经历也
并不复杂。这和顾城的情况确有些相似。禅宗的思想,一方面是对繁琐的经院
派佛学的反抗,一方面是对简易平实生活的推崇。很投合顾城的胃口。禅宗祖
师的语言既平白浅俗又富于意象与机锋,想来也被顾城引为同调。大约顾城并
不认为自己在学禅学道,他多半会认为自己天生即禅即道。只有从这一点出发
,我们才能懂得他何以在现实中一再败退之后反而自称获得了安宁。因为他必
须让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真人”。(未完待续)

  原载《北京之春》1994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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