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8日 星期三

口述历史:文革期间的手抄本


  读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需求,但这个需求是要我们有所准备的,那便是首先识字。不像吃饭,人生来世就只张嘴便可,从吮吸到咀嚼以至到狼吞虎咽,甚而噎死都可以无师自通。但我要说的是:最可悲者,有嘴没饭,这当然不大可能;而识了字却没书读,却是一个时代的人为事实。这个时代就是毛泽东时代和由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间。

  自1966年中期始,在全国范围掀起的“反封资修”,“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其震波殃及全国。那时候人人搜毒草,揭反动已经成为惯常。一时间在中国无书不毒,有书必然反动,有书必然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居心叵测……
  但是,读书是必须的,只要你有了文化,有了大一小二的基本识字,想看点什么就成为必然。当然这个“看点什么”在现在来说有点异样,因为那时候只是一个“窥”字。

  我窥书是有点经验的,最早是偷,经我手偷过的西安大专院校大抵有这么几家:西安公路学院大专部(现在的长安大学)、西安音乐学院、西北政法学院(现政法大学)、外语学院(现外国语大学)、陕西省机械学院、西安冶金学院(现建筑科技大学)……最最喜欢去窥的却是一家小学,西安市第二保育小学,位于交大附近的黄埔庄村中,沙坡村一带。还有一家算是我心目中的至高理想就是西北大学了,那在我心目中该是一种境界,“遗憾”至今未能实现。

   “窥”实质上是“砸”,因为那是一个打砸抢的时代。想窥必须先砸。比如破门,比如撬锁,最恶劣的有用火攻的,窥黄铺庄小学图书馆我就是采用火烧木门而最终破门的。你说什么,警察?110?校方保安?,没有!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全中国都在砸烂公检法,就和现在一样。那时候砸公检法是硬砸,干脆撤销部门;现在则是软砸,公检法司明着还在,但并不依照现行法律行事,砸得叫你丝毫不察,不痛不痒,却叫你痛彻肺腑。
  “窥”书的阶段过去后,在中国进入了手抄本的时代。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手抄绝对不抄什么《反杜林论》《资本论》,包括“毛选”。所以手抄图书基本可归类大众文艺。虽然也有看似层次点的,比如我就看到过一本他人手抄的《玉泉院的琴声》,记得那里面有个主人公名叫罗圣提。描写的大抵是一位江南才子因失恋,来到华山脚下的玉泉院,入道没有我已经记不太清,反正是要躲避尘世的意思。小说里时时撩拨人心的就是每每夜深,华山脚下的玉泉院里就会传出忧伤的小提琴声。罗圣提是个洋人名字,但是罗圣提到底是洋人还是国人我一直没能搞清。《玉泉院的琴声》适合文青阅读,尤其适合青春初世,无病呻吟的青涩少年阅读,好像父母的欢乐就是为把苦命的孩儿挤兑到这世上。

  因为手抄大多大众,故低俗者众。暴力、淫秽、玄虚、侦探组成了手抄本的分类大全,不外乎汝等。
  暴力的尚不突出,淫书则众。有一本书是写外国水手生活的。记得那些水手常年飘泊海上,多是停泊各国码头,而停泊码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女人,因此有说,水手是善于留种世界的。拿现在话说就是大爱撒播全球,最是博爱。这样的水手生活几乎成为一种模板,就好像琼瑶的小说架构,一时间见得到多种写水手生活的手抄本。当然写水手是假,写水手和异性做爱细节,又其淋漓尽致,百般描摹,不达精细万万不成作家是此类的大潮。凡手抄本谈不上什么写作技巧,但说其架构,其悲欢离合之转承却是大有巧匠。比如有一本书里描写水手与妓女恩怨故事的,其水手是在做爱完毕之后躺倒时,鬼使神差地被腰带扣的掺子扎进太阳穴而当场毙命的。表现了那弱女子久久难能复仇而最终得之天助,获报应之因果。看得我欣喜若狂,给人转述起来也不亦乐乎。

  要做个统计的话,那个年代流传最盛的手抄本大概非《一双绣花鞋》莫属了。是所谓反映公安题材的。又捎带点蒋介石反攻大陆的话题,小说里有特务和公安出现。这本小说我一直没有找到全本,总是残缺不全。因此没能认真读过,再加上手抄水平不一,读起来十分困难。后来这边书竟然在“四人帮倒台”后被改变成电影公映。《一双绣花鞋》的表述很惊悚,大可以与三十年代在影院里当场吓死人的电影《夜半歌声》媲美。死没有死人我不知道,但认识的女孩子中,大多是搂着被子看鬼故事一样哆嗦着看《一双绣花鞋》的。
  大概唯一被正式出版的手抄本长篇小说只有《第二次握手》了,后来又被改变成电影,但现在来看,显然是政客们在其间发现了可利用。成书,成电影后,这些前世的手抄本命运就一落千丈了。在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的文艺方针要求下,对这个我们本不给予希望。

  上面说过,没有人愿意抄《国家与革命》,其实不确切。我那时候十六七岁,正求知若渴,一天到晚四处搜罗各类杂本手抄来读。同院里一个女孩子常会为我提供这个。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也没问,拿来就看,毫不客气。有时候还埋怨那姑娘给我的本子太烂,残缺不全。白吃枣还嫌核大,气得那姑娘赌气不再,但事后还是不断给我找书来读。

    1977年前后,我在陕西钢厂干轧钢工。忽然对朦胧诗和哲学历史书籍产生了浓厚兴趣。那姑娘果然仔细,敏锐发现了新动向。而这类书籍不是没有卖的,比如艾思奇的哲学书籍和范文澜的历史书籍,只是我一个青工尚买不起那样的大部头。而这样的东西是手抄本匠人所不屑的。有一天,姑娘说“那我们自己抄。”我没理她,心想不是天方夜谭才怪。过了几天,姑娘真的就找来一本《反杜林论》(我正想读的),还真的就抄写起来。记得那时候每天下班,我回到经二路的陕钢单身宿舍,姑娘就从城市的南边风尘仆仆赶来,我开始读书,她就在一边抄写。每每离去前,总是算算还有剩多少。那书最终没能抄完,因为我的兴趣发生转移。“你抄了我也一时不会看的。”那姑娘一赌气,罢了笔……

  又过了几年,院子里有人对我提醒,那姑娘说是喜欢你,才给你抄的。待我回眸一看,姑娘还真的有多许出落,我当然没敢吭气,因为姑娘已经结婚。

  在这篇烂文章结束之时,需要说明:倘若您在本篇看出些文字不规范来,那该相信是手抄本给闹的,而非现行教育体制出了问题。

  最后由衷感谢,那些孜孜不倦,一个一个汉字抄写图书的无名氏抄书匠们,你们在那个书籍洪荒年代慰藉于我,我们却不曾相识。
  心中铭刻有你!

  老虎庙,影响力中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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