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2日 星期四

我的红卫兵经历



  南开大学的红卫兵


  “文革”初期,毛泽东8次接见红卫兵,人数达1300多万,史无前例。20岁的我,作为红卫兵,亲历了1966年8月31日的第二次接见,那种疯狂和震撼,实在是惊心动魄,47年过去了,仍如梦随行,挥之不去。


  1966年8月12日,我们南开大学成立了革命造反的“卫东红卫兵”,因为要造党委书记臧伯平的反,学校多方压制,只能在那天晚上,于附近的天津师范大学秘密开成立大会。我虽然也偷偷加入,但心里总是没底,究竟是对是错,犹豫不决。万没想到,我们的“卫东红卫兵”刚成立不到一周,就传来了8月18日毛主席将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8月18日那天,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袖章,亲切地和红卫兵小将握手,鼓励红卫兵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欢呼雀跃,热泪盈眶,我原来七上八下的心也一下子踏实下来。很快,学校党委也敏锐地意识到成立红卫兵组织是毛主席的意愿,迅速将保护臧伯平的那些学生也组织成了红卫兵,名“八一八”,意在纪念毛主席的接见日。于是,南开大学的学生,除了家庭出身不好的,都摇身一变,成了红卫兵。那时的红卫兵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就是盼望伟大领袖能在北京再次接见,亲眼目睹毛主席的伟容。


  万没想到,8月30日上午,刚吃完早饭,我就接到“卫东红卫兵”总部的通知,31日毛主席要在北京接见红卫兵。我激动万分,和宿舍的几个同学紧紧拥抱在一起,又说又笑,兴奋之至。下午两点多,我就和其他两位室友,匆匆忙忙往火车站赶。快到校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突然惊叫:“唉呀,坏了,我忘带《毛主席语录》了!”旁边的两位同学也非常吃惊。“我必须回宿舍去取。”不顾骄阳似火,我边说边往回跑。


  我们学校的校门在最东边,我的宿舍则在最西边,相隔数公里,即使健步如飞,来回也要近40分钟,而且那天异常闷热,稍一动,即汗流浃背。如今想起来,为了这么一本小小的《语录》跑一趟,实在是“有病”啊!但那时的红卫兵,其实不仅是红卫兵,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崇拜毛主席。在我的心中,毛主席无限伟大、无限崇高,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绝对要照办。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读毛主席的书、不听毛主席的话不行。这种极端的思想认识,当然不是一下子形成的,是长期积累和不断教育的结果。


  我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上挂的毛主席像。那是1946年,我的家乡太行山区的涉县,属革命老区晋冀鲁豫边区,正在土改,我们家分到了房子、土地,开始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父母对此无比感激,天天念毛主席的好,连我的名字都要加上一个“喜”字,以志纪念。上小学时,我会写的第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毛泽东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那样伟大、那样英明、那样神圣!


  1959年之后,林彪接替彭德怀主管军队工作,在全军上下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进一步强化了毛主席的神圣地位。1963年开始的学雷锋运动,核心是学习雷锋对毛的无限热爱、无限忠诚,尤其是如饥似渴地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学雷锋的过程实际上变成了提升对毛主席忠诚的过程。而1964年《毛主席语录》的出版发行,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日常化、程式化的进程中,毛泽东已经变成了全国人民心中独一无二的“神”,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单纯而富于激情,尤其如此。作为中国人,特别是红卫兵,如果手中没有捧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天大的罪过,不可饶恕!


  当我气喘吁吁从宿舍找到《语录》返回校门时,浑身是汗,但有“红宝书”在手,却倍感欣慰。等候我的两位同学,也为我高兴不已。我们仨兴高采烈,奔往火车站,大约下午5点来到了北京,住在人民大学。


  人大这时已挤满了全国各地来参加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哪里还有住的地方呢!我们只能在小礼堂凑合一宿。小礼堂内,高低不平的台阶上横七竖八铺了许多草垫子,大家也顾不得灰尘满地、脏乱不堪,随便找一个地方,准备过夜。随后,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拿出《毛主席语录》,认真学习,交流思想体会。那种对伟大领袖的虔诚,今人绝对理解不了。


  在操场练队形


  晚上9点多,因是第一次到人民大学来,我们前往校园观光。刚一出门,迎面碰见我们班的两位女同学。两人狼狈不堪,浑身臭气。我惊叫一声:“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臭?”“唉!别提了,我们是坐淘粪车从颐和园赶到这里的。”那位姓赵的女同学哭兮兮地回答。原来,她们两位比我们还积极,上午就到了北京,午饭后赶往颐和园去玩儿,下午6点多往人民大学赶时,人多拥挤,两个多小时也没有挤上公共汽车。那时,到颐和园玩儿的红卫兵特别多,她们两个弱女子,想挤上车,无异于做梦。后来还是遇到从郊区来市里拉粪便的老大爷,才把她俩带回来。


  那时的北京,粪便都是郊区农民晚上到市里清除,所以才出现了女大学生坐粪车回城的那一幕。事实上,很多红卫兵是来北京旅游观光的。尤其是9月之后,红卫兵乘车一律免费,更激发了全国各地戴红袖章的青年学生奔往北京“朝拜”伟大领袖的狂热。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睡得正香,突然一声哨响,将我惊醒,原来是催我们到操场练队形。当我跑到操场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满是稻草,我的两位同学亦如是,相互苦笑。早饭后,虽然天已很热,但仍集中操练,直到下午1点左右,我们才排队走出人大校门,直奔天安门广场。


  一路上,不是喊口号,就是唱革命歌曲,或朗读《毛主席语录》。那天,万里无云,晒得我们汗流满面,因为穷,我连一块擦汗的手绢都买不起,只好连连用手擦汗。和我同行的那位女同学,总用她的手绢帮我擦。那种场景,及今念之,仍别有一番滋味。


  那些举着大标语牌,尤其是抬着毛主席画像的,则更累;虽然时常轮换,也渐渐体力不支。大约4点半,到达西长安街中山公园门口。于是重新整合队伍,雄赳赳、气昂昂迈着整齐矫健的步伐,进入天安门广场,被安排在西侧观礼台的下侧。大家席坐在水泥地上,学习语录,唱歌,喊口号,一刻也不停。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伟大领袖,而且位置还不错,离天安门城楼不算太远,大家更是群情激昂,意气风发。5点多,广场已人山人海,吼声震天。那种激动人心、忘乎所以的场面,我至今再没有见到过。


  “我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大约5点半,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的百余万红卫兵突然沉寂下来,原因一是口干舌燥、体力不支;二是伟大领袖久不出现、甚为焦急。


  约摸过了10分钟,也就是5点40分左右,突然“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响彻云天,人们争相涌往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旁,我也随波逐流,往那边挤,可是怎么都挤不过去,所以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毛主席乘坐的敞篷车从天安门城楼开出来了!为的是弥补8月18日第一次接见时,很多红卫兵反映看不到伟大领袖的不足,专门开车到广场的群众中来。其他中央首长也分坐几辆敞篷车,紧随其后。到广场转了一圈之后,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首长一起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这时,我才远远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了毛主席高大的身影,顿觉热血沸腾,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这种感觉,我春节回家看望父母时曾一度有过,但远远没有如此强烈、如此惬意、如此幸福。霎时热泪夺眶而出,但毕竟还是男儿身,尽量抑制,却还是无法控制。那些女生可就不同了,个个热泪滚滚,痛哭流涕,难以自禁。广场上,欢呼声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喜还是悲。什么叫乐极生悲,我此时算真正领悟了。


  为了让更多的红卫兵小将一瞻伟大领袖的尊容,毛主席在城楼上东西来回走了几趟,红卫兵随之欢呼雀跃,似波浪翻滚,在广场起伏。约摸20分钟之后,江青在城楼上宣布大会开始,大家才慢慢静了下来。先是林彪讲话,接着是周恩来总理。他们究竟讲些什么,红卫兵很少去听,心思全集中在想方设法多看伟大领袖一眼。我只记得讲话结束时,林彪喊“毛主席万岁”的声音很特别;周总理喊时则极尽全力、慷慨激昂,特别真诚。我当时突然觉得,出生入死的大元帅和万民景仰的周总理都这样忠于毛主席,我责无旁贷,只有无条件地对伟大领袖忠诚、再忠诚!大会不到1小时就结束了,广场上的红卫兵却久久不愿离去。因要赶火车回天津,我想方设法,穿过人群,赶到车站时才发现一只塑料凉鞋被踩坏了。据说,每次接见红卫兵过后,被挤掉的鞋就要装几汽车。


  火车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飞驰,仰望车外绿油油的大地,我心潮难平:能见到伟大领袖,多么的幸福啊,实现了平生最大的心愿;我肩上的责任重大啊,要紧跟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仅要在中国清除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反动派、建设美好国家,而且要解放包括美国人民在内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大众,让革命的红旗插遍全世界,让毛主席的光辉照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我突然吟诵起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长沙》:“……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那就是我们这些忠于毛主席的红卫兵啊!


  回到学校,每遇到一位熟人,我就炫耀:“我见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了!”那种满足、那种幸福,一言难尽。在那个年代,见到毛主席,既是一种无限的满足,更是无法形容的一种政治资本。不说高人一等吧,也够让别人羡慕乃至嫉妒的了。这样的价值追求,自然让红卫兵成了毛泽东最忠诚的卫道士:毛主席英明时,他们会跟着干些好事;毛主席糊涂时,他们就为非作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搅得天下大乱。

  (全文有删节,标题为南方都市报编者所加。)

  李喜所,学者,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现旅居加拿大。

  李喜所,南方都市报 201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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