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1948年春节的“体验生活”


1948年土改我们本家是宗族较大的一支,民国时代,日子过得大都连年有余。我家是长门,理应更好一些,无奈祖父早逝,父亲年幼,家道顿时中落,也就算个普通人家。祖父的几个弟弟,二爷,三爷,四爷,分家析产以后,也都和我们差不多。村里习惯上还叫我们“财主家”,其实无论土地,无论房窑,顶多算个殷实人家。

乡下人脑子转得慢,不爱用新词儿。1947年乡下就搞起了土改。工作队到了高头村,号召斗争地主富农,村民光听,就是不动弹。

高头村最早撕破脸挑头斗争的,是一个贫苦农户叫王秀农。组织贫农团,王秀农就当了农会主席。王秀农是山东逃荒到我村的,无儿无女,光棍一条,敢冲敢打,可说是那时的“勇敢分子”。开斗争会了,他吆喝人从全村揪出了五十多名财主,推搡到大庙会场门口跪成一排,村民进场,排着队往财主脸上吐唾沫。财主家的威风一下子被打倒,贫苦农民也敢冲上台口揪打斗争对象了。高头村的土改,顿时打开了局面。王秀农很得工作队赏识。

工作队大力造势。村里土墙贴的都是红纸标语: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贫雇农掌刀把,想咋就要咋。在运城上中学的热血青年也回了村,编写了顺口溜,逢斗争会就登台,呱嗒呱嗒表演快板:

高头村,地气灵,
农会主席王秀农。
领导人民把身翻,
光景过得真安然。

王秀农胆子大敢作为。分浮财,他先闯进财主家,抢了衣物。秋天,他头戴一顶平顶的盔式帽,村里都叫“德国盔”,穿一身呢子大衣。入冬了,他抢了财主九爷的火车头帽子,黑紫羔皮袄,全身披挂。不知道从哪里闹来一挺轻机枪,就是八字腿上搭子弹盒子的那种,老百姓都叫“六五机枪上搭梭子”,拉了富户两头骡子,到猗氏城里换了五六支长枪。平时没事,他一人扛起机枪,在村里转来转去,人见了都瘆瘆的。一旦开会,必是机枪开路,王秀农坐中,长枪队殿后,威风凛凛。外出看戏,他也是全身披挂,戴起墨镜,一个马弁扛起机枪在前,长枪队大刀队在后。这个队形,和现在一般机枪押后有所不同。大概那时他总以为机枪最能吓人吧。

转眼到了1948年春节。

春节前夕,王秀农代表农会,给全村所有财主训了话:你们这些财主,年年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屋里生火炉子过年。哪里尝过要饭的滋味?今年过年,要换个法儿过。初一这一天,你们谁也不准在家吃饭,全家出去,在全村要一天饭。知道你们有吃的有喝的,这要饭,就是叫你们尝尝讨吃的滋味。

要饭是假的,可要当成真的做。出门当然要穿烂的,拉枣木棍,挎一个破篮子。你里外三新,叫什么要饭?打发讨吃的不能看情面,不能给浑全馍(整个的),只能给小块。一家只能给一块,你要给他半篮子,两家不就装满了?那还叫什么讨吃?馍馍,一定是白面的,黄面的,谷面的,各式各样,大块小块的,看得出进百家门,讨百家饭。王秀农想好了一整套模拟要饭的细则,算不算要饭,农会验收了才算。

在王秀农看来,这些财主家都奸猾得很。要是头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初一大早吃得好好的,饿上大半天,回去再吃,讨饭有什么作用?当然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三十晚上,农会组织了“闻香队”,路过哪家财主门口,抽抽鼻子闻着你炒菜搁了油,立即严正警告。初一大早起,农会就督促讨吃队出门。

我的本家,勒令讨饭的有二爷、四爷。二爷带着两个儿子,小儿子才几岁,果真一家一户挨门讨吃。晋南是个富庶地带,过去只见过河南、山东来这里要饭,谁家要饭,丢死了先人。就是逃荒要饭的外路人,大年初一也不会出来上人家的门。敲开一家一户,看到熟悉的街邻,伸手讨要一块馍馍,那脸实在没处搁。要说还不够逼真,就是没有狗咬,进出的全是熟人。

二爷就这样一家转一家,半上午终于转到了我家。父母亲一见他们的二爸来了,连忙招呼端饭坐下吃。二爷哪里顾得上吃饭,踉跄着进来,身后院门还没有闭上,先就是号啕大哭。终于到了能哭的地方。在巷里,想哭你敢吗?

高头村这一年,就这样过了一个奇异的年节。本村人讨吃,本村人打发。和那些走村串巷流浪四方的乞讨不同,他们都是熟悉的乡邻。和那些断了顿的讨吃的不同,他们家里有足够的存粮。然而这一天,农历的正月初一,他们走上了讨饭之路。高头村的五六条大巷,几十户奇异的化装乞丐,在冬日的阳光下步履彳亍,轮流进出。三三两两屈辱的乞丐络绎不绝,家户开门奇怪惊恐的眼神,成为自古以来最具特色的春节。除了王秀农开心大笑以外,即便是递上馍块的乡邻,这会儿也面有不忍的颜色。

这一场模拟乞讨,终于在日头偏西得以结束。二爷回了家,半个月闭门不出,凡人不搭话。

我们几户本家最后喘过气来,是土改结束。划定成分了,我们本家没有一户地主富农,成分最高的四爷,也不过上中农。屈辱的一幕过去了。事实证明,王秀农变着法儿侮辱乡邻取乐,不过是流氓无产者上台以后的胡作非为,典型的痞子心理。高头村1948年春节,是晋绥地区土改“左”倾风暴的一个小画面。

土改以后,王秀农没有得到重用,大概工作队也觉得这个二杆子太过出格。王秀农只有默默地当他的农民,不久就去世了。

六十多年过去了,有谁还记得当年的风云人物王秀农?

那个表演快板歌颂王秀农的热血青年,过年考进贺龙的西北军大,随军南下,嗣后定居在成都。难忘的经历决定了他的研修专业,他后来成了四川省知名的中共党史研究专家。

他是我的大哥。

大哥八十多岁了,六十年前的那个烙印,始终炮烙在记忆里。这一代革命战士,回顾早年的幼稚,常有痛悔,实在弄不懂那时为什么要那么干。他说,碰上村里人,你也问一问,还记得王秀农吗?还记得王秀农领导的土改吗?

一个电话打过去,和村里的表兄通了话。

你知道王秀农吗?

噢,你说的是二娃吧,小忙他二爷么。土改那时,歪得很。

歪,是老家的土话,有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等含义。

毕星星,《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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