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1日 星期三

中国近代史从哪儿开端——三种说法哪种对?


开栏小语

中国传统政治,所有政治问题,最后都被归为财政问题。中国传统权力,一切行政权力,究其来源,皆出于兵权。因此,中国传统所谓“政权”,到头来,只是财权与兵权。

近代化的中国政权,丢了天朝上国的行头,没了道德文章的嘴脸,终于露出了权力本质的两颗门牙:财权和兵权。以财养兵,以兵劫财,成了政权运营的底线。

可怜中国近代政治,就在财与兵的底线上开展。不是还有更高的追求?例如,民权和人权……但那还在文化的层面,上不了政权的台面。在政权的台面上,光有枪还不行,还得有钱。没钱咋办?不能说“抢”,要搞“阶级斗争”,用“主义”化缘。

近代史开端:文明史观

有关中国近代化的开端,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说法。

一说是自发的,如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他这样一说,就把中国近代化的开端说到宋朝去了;另有一说是互动的,例如,我们在《通往立宪之路》里就认为,大航海时代,欧人扬帆东来,与中国人下南洋、走西洋互动,而有了近代化的开端;还有一说,则是被动的,是1840年以后,被西方列强用船炮打开的,导火索是鸦片,所以,又叫“鸦片战争”。

三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惟有第三种说法,为我们所不取。历史的开端何等庄严!试问三皇五帝,有哪一位,不是因其对文明的贡献而为历史开端?即便远逝如烟,化为传说,今已查无实据,那也是“直指人心”,表明了我们祖先的“中华”价值观念。

以贩毒和战争为中国近代史开端,破了“中华”文明的底线,树立了一种恶的历史观,活在那样的史观里,只知道“反帝反封建”,可想而知,人有多么可怜!“反”没什么不好,但要适可而止,“反帝”反过了头就反国际化,“反封建”反过了头就反传统文化,在“造反有理”的口号下,其结果,必然就是对内文化大革命,对外“井冈山道路通天下”。

或曰“反帝反封建”乃史实,但史实并非惟一,此外还有那么多的史实,可供我们选择,有传教,有外交,有通商,更有文化交流,为什么不能用这些史料为“中国近代史”开个好头?有那么多的传教士来了,有那么多的学者和商人来了,他们带来了西方古典文明,如《几何原本》,带来了西方中世纪的信仰和近代自由精神,带来了国际贸易和国际法,带来了民族国家和工业革命。这些来者,理应成为中国近代史的一部分,他们的名字,理应载入中国史册,成为杰出的中国人。可为什么老是遗忘那些天使们,总与魔鬼纠缠不清?

近代性是什么?难道不是民主与科学?为什么不以民主与科学为中国近代史开端,却牢记着贩毒与战争?为什么不让我们读史读得有点信心,也给后人读史留点面子?我们谈“中国近代史”,一上来就“从1840年开始”,就不问问为什么、凭什么,非要近代史从这一年开始?用贩毒和战争,来作为近代史的开端,难道不是史学家的耻辱,不是历史观的耻辱?

近代化挫折:重商主义

“近代性”,非纯然舶来,于本土思想中,自有它内因。思想的内因,源于传统书院;行动的内因,出自民间海权。

中国历史虽远,但“近代性”的流变,原不必追述春秋,言及秦汉,但唐宋是绕不过去的。书院肇始于唐,而兴于宋,海外贸易亦如此,唐舶南海,海外称“唐人”。有宋一代,书院比王朝重要,宋元虽易代,但书院还在。

印刷术一问世,就印出了“交子”,兴起与“交子”相应的金融业,还为科举制提供书业以及在书业普及基础上的书院建设。书院,首先要有书。有书,要靠印刷术。

书院,从朝廷向民间发展,刚好适应了蓬勃兴起的私学需要,成为民间思想的渊薮。我们认为,民间思想者的生存状况,是衡量一个朝代历史价值的重要指标,当民间思想者如春花盛开,那一定是历史上的好时候。可惜,难有这样的好时候,有了也伴随动乱。只有在宋朝,自由化的民间思想者,才享受了足够富裕和起码的自由。

如果宋朝时候,马嘎尔尼来中国,他就会看到,有二十多处贸易港口,分布在东南沿海“四路”——京东路、两浙路、福建路、广南路,你可以随便选一处。那时,就有了市场经济样式的海外贸易,向世界提供样式的是宋朝。

然而,市场原则却在欧洲确立起来。因各国独立,且“小国寡民”,资源匮乏,须依赖市场,使市场大于国家,市民多于国民,使得以“军事—商业复合体”为原型的城市和市民社会,十三世纪就在欧洲萌芽了。大约十五世纪,它有了自己的政体,近代国家由它而起。

反观中国,因大一统而自足,不依赖市场,反而成为最大的市场;而权力支配经济,则以反市场原则来运作市场,反而能在国际化的市场竞争中占上风。中国依据大一统的政体,曾经建立了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加上凌驾于市场之上的天朝朝贡体系,左右了国际市场的格局。长期以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商业城邦或民族国家能撼动这个巨大的经济体。可自从地理大发现以来,西方出现了全球化的帝国主义,在一个新的世界格局里,足以动摇天朝体系。

17世纪,明清之际,整个世界,不光中国,都处于转折时期。

英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欧洲大陆进行宗教战争,战后,出现了一个个新教主权国家和一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体系。通过革命与战争,欧洲实现了社会变革和文化转型,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体系,欧洲进入了以民族国家为主体、以主权平等为标志的新阶段。

明中叶以降,欧罗巴诸国便扬帆东来。先是葡萄牙人来了,落脚在澳门,往来于中国和日本,向中国输入日本白银。西班牙人也来了,抢占吕宋,还从美洲运来白银。

晚明以银为本改革财政,用“一条鞭法”收税,将实物折成银两。为什么是“银两制”而非“银本位制”?此因白银虽为主币,但还处于秤量阶段,没以标准的铸币形式按枚流通,用时要秤量,以两为单位,故称银两。用贵金属做货币,货币才有独立价值,以往所谓钱法、钞法,都是权力支配货币的做法,货币所显示的是国家权力,而非本身价值。银币就不同了,流通以本身价值,信用靠国际支付能力,具有独立价值。

银两制,使银子成了国家财政的命门,一旦白银流失,财政收入就难以完成。中央集权也好,君主专制也罢,都不能保证白银供应。掌握白银流动,要靠国际市场那只手。

明末,白银骤减,王朝惊呼白银流失,动摇了银两制,“一条鞭法”难以实施。白银短缺引起国际金融危机,由此导致明末财政危机,接着,引发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

白银何以短缺?曰“供给不足”。何以供给不足?曰“金贵银贱”。欧人用贬值的白银,买走中国产品,以金银比价差异,套取中国黄金。那时,中国被金融袭击,被蒙于鼓里,至清末,始知有“镑亏”。“镑”,指英镑,按惯例,国际支付以英镑汇价为准,因金贵银贱,英镑汇价上涨,以银两或银元支付造成的亏损即“镑亏”。

跟着白银走,天朝迷失了。农业文明看世界,看土地和人口,而商业文明,就不光看世界的自然形态——土地和人口,还要看世界的商业形态——市场和消费,更要看世界的货币形态——支付与流通,货币流通所在,就是世界,撬动一下金银比价,能改变世界。

可天朝,哪里知道天下以外还有资本市场存在?它以为货币可以由王权主宰。王权主义不一定非要重农抑商的,有条件它也会走向重商主义。明朝就向重商主义迈出了一大步,这一步踏在白银之路上,没想到踏空了。不仅明朝没想到。就连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也没想到,它们都认为,王权可以随心所欲支配黄金白银世界,都没有意识到还有高于王权的“看不见的手”存在。当哈布斯堡王朝将金山银山从美洲搬到西班牙,它就自以为是世界的统治者,塞维利亚港也就成为西班牙帝国控制世界的枢纽了。结果,它反而被自己搬来的金山银山压垮。

重商主义的西班牙,限制了资本形式的金银输出,而它的实体经济又难以提供与其金银财富相应的实物,故物价上涨。为平抑物价而限制产品出口,并从国外主要是中国购买商品来满足其国内消费需求。巨大财富没有成为生产力,成了购买力,立国之本不在产业基础上,却在商业利润的泡沫上,正如后来徐继畬所说的西班牙立国“富而无政”,“有金银气”。

可“富而无政”的,不光是哈布斯堡王朝,还有大明王朝,两个王朝都因为战争而衰落了。先是西班牙同英国战,接着还有中日战争,这两场战争,断了明朝的白银来路。

西班牙人一败,从此抽紧银根,抽断了明朝一条银路;而日本一败,从此就闭关,关闭了明朝另一条银路。这两条银路,是天朝的命根,被西班牙人和日本人从两头掐断。

只要银子不断输入,天朝就不会倒架。可要是银子的来路断了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明朝不知番银来路,晚清依然不知,西班牙人早就开辟了从墨西哥阿卡普尔科到吕宋马尼拉的航线。这条航线,就是明朝的海上白银之路,其标志为“马尼拉大商帆”。

西班牙人战败,大西洋和小西洋(今印度东西两岸的总称)被英国覆盖;从爪哇到台湾,从马六甲海峡到台湾海峡,被荷兰人取代,来自东西方贸易的商业利润,也多半转入英、荷的口袋。

荷兰船频繁出入于马六甲海峡和台湾海峡。同样是重商主义,西、荷有所不同,西还留着王朝尾巴,海外贸易和殖民活动隶属于王室,禁止私有经济,没有一块殖民地可以自治,官员由王室派来,凡事听命于马德里。而荷兰人的海外贸易,则已公司化了。

荷兰人开船到中国来,宣布对所在海域的统治,所有过往船只未经允许,便遭他们攻击,从此,凡在“澳门-马尼拉”航线上行驶的商船,都要被他们劫持。

东方如此多娇,西方海盗终于忍不住了,在东方海域打了两仗。于马六甲海峡,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小西洋,荷兰同英国打了一仗,这是两个东印度公司的较量,英属东印度公司被打败了,香料和茶叶的势力范围遂由荷兰主宰,英国分享其余。

日益衰落的西班牙、葡萄牙,面对全球化的“海上马车夫”,已无力抵御,惟抽紧银根,自保而已,使本已供应不足的白银,更为短缺,给了大明王朝致命一击。东西方两个最大的王朝:中国大明王朝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都在国际金融危机中倒了下去。

近代性进展:民间海权

朝廷不要海权,可出海人要,他们懂得海权是自己的命根。

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纷纷兴起海商武装集团,较之倭寇,大有改观,他们在更为广阔世界和更加开放的时代,分享了世界地理大发现成果和经济全球化利润。从世界史来看,十七世纪的中国,同西方一样,进入近代。

闽、粤人出海,欧人东来,东西方都在大航海。欧人航海,发现新世界,中国人走南洋、下西洋,也把南洋变成了“中国海”。东西方各自开辟了大航海时代。

朝廷不知新大陆,不知银子来路,海商知道;朝廷靠“澳门-马尼拉”航线由西班牙人做转口贸易,海商们却走东洋,下西洋,做自由贸易,海权必争之。

海权领袖郑芝龙,原名一官,闽南泉州人,从澳门起步,到过马尼拉和日本,会葡萄牙文,还懂卢西塔尼亚语,即犹太-葡萄牙语,为葡国犹太人的秘密用语。欧化后,入天主教,取教名贾斯帕,另名尼古拉,外国人都称他为“尼古拉一官”。他曾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做过“通事”——翻译,参与过荷兰人劫掠中国商船。但荷兰人没想到,就是他们身边这名“通事”,被他们称作“尼古拉一官”的人,有一天会颠覆了他们在“中国海”的霸权。

倪乐雄在《郑成功海上商业军事集团与资本主义萌芽的关系》一文中,用麦尼尔的“商业-军事复合体”,对郑氏海商军事集团做了分析,黄顺力《明代福建海商力量的崛起及其对海洋观的影响》,也根据麦尼尔的观点,把郑氏集团称为“海商-军事复合体”。

当荷兰东印度公司——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商-军事复合体”横行中国海时,遭遇了郑氏集团。1633年,两个“海商-军事复合体”,在台湾海峡金门料罗湾开战。这一战,打出了中国民间海权。一官兴起以后,不但成了荷兰人的对手,还被朝廷视为“倭寇”,邀荷兰人一起来剿他,没想到,被他打得全军覆没了,只好将他招安。

可荷兰人不满,再次出动战舰,突袭郑氏战船,击沉郑氏战船二十余艘。明朝官员欲息事,表示愿意赔礼,请求荷兰罢兵。可荷兰人不听,郑芝龙也不听,遂交兵。

料罗湾海战,乃东西方命运攸关的一战,如郑氏战败,中国割地赔款,就无须等英国人来发动战争,国土沉沦就要提前二百年。这一战,“海上马车夫”在海上被颠覆。从此,荷兰人放弃了垄断中国海上贸易的企图,转而承认郑氏集团海权。此后,荷属东印度公司与郑氏达成协议,开始向郑氏纳贡了,所有海船在澳门、马尼拉、厦门、台湾、日本各港口间行驶,都须持有郑氏令旗,否则一律禁止。郑氏向往来海船征税,“每舶税三千金,岁入千万计”。不是一代王朝,而是一介海商,代表了中国的一个海权时代,是郑和以后的郑氏海权时代。

荷兰人纳税以后,获得了进入“中国海”的自由。他们向郑氏朝贡,有一次,故意献了王杖一枝,金冠一顶,以引诱他自立王朝。但一官时代好景不长,清军就入关了。

已惯于招安的郑一官,又被清朝招安了,中国民间海权运动遂由郑芝龙转向郑成功。清军入闽后,父子二人对话(见于《台湾外记》卷二),儿劝父曰:吾父总握重权,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以海权争天下,这样的主张,在中国是破天荒,他还赋予了一个“国家理由”——“反清复明”。

中国民间海权力量,从此便投入到民族抗战中来,以海权救亡而有了政治目标。

他以这样的“国家理由”收复了台湾,接着,就派使者到吕宋去,向西班牙总督递交国书,谴责其屠杀华侨,并联络各地甲必丹——华侨首领,要他们断绝同吕宋贸易。须知,华侨势力,是中国民间海权的一部分,华侨势力消长,就意味着中国民间海权的进退。中国近代化,在东南沿海发芽,在环中国海开花,从台湾海峡到马六甲海峡,当年可是华侨天下。

郑氏时代,中国民间海权的基础,不光在东南沿海,更分布在南洋一带,所有进入该海域的列强,都进入了郑氏的海权范围。对于民间海权,清朝视为大患,满人占有国土,尚未拥有海权,南明退到海边,中国以民间海权抗争。欲灭民间海权,清朝不择手段,海禁以外,更厉行迁界。康熙年间,三次迁界,从山东到广东,沿海居住民都被内迁,寸板不许下水,欲以此铲除民间海权。刚好西班牙人屠杀华侨,这在清王朝便是天遂人愿,助灭民间海权。

那时清朝,身份为异族,还是入侵者,江南大屠杀,尤甚于海盗屠杀华侨。当反清复明运动被压迫在东南沿海以及西南一隅时,它比西方海盗更急于扼杀中国民间海权。

而郑成功,则欲以此民间海权,先占台湾,再取吕宋,继而夺取噶逻巴(今爪哇),控制台湾海峡和马六甲海峡,然后联合日本,光复中华。可怜战舰未动,英雄先崩,这样一个伟大的海权梦,惜未如其名,没有“成功”。郑氏之梦,如能“成功”,那就不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而且更以海权光大中华,使中国早在十七世纪便转型为一个伟大的海权国家了。

可惜了他的梦想随他而逝,没人继承。如今我们说起他,只说他有收复台湾的伟业,而不知他有建立中国海权的伟大梦想。他的梦想是一笔巨大的历史遗产,被人遗忘,以至于一提到航海,人们就谈起郑和下西洋,很少有人谈到郑成功的海权梦想。对于中国民间海权,郑氏信心满满,坦言:“东西洋饷,我所自生自殖者也;进战退守,绰绰余裕。”郑氏居一海岛,养兵十万,战舰数千,以“通洋裕国”,而财用不匮。且以洪门深入内地,遍植会党,布下星星之火,此伏彼起,渐成燎原之势。辛亥革命,非从天降,其来有自矣。清朝禁海迁界,以困郑氏,反使郑氏独操通洋之利,“中国各货,海外人皆仰资郑氏”,郑氏反而“财用益饶”。

萧一山著《清史大纲》,以郑氏为中国近代民族革命第一人,书之“民族革命之酝酿”一章,开篇就说:“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不能不大书特书的,就是郑成功。”

萧以郑氏为光复运动领袖,这还是中国传统里的人物,如岳武穆之流;二以郑氏为收复台湾英雄,这就不光是民族的,还是世界的了,正是驱逐荷兰,不但使光复运动有了根据地,还改变了世界大格局,荷兰从此便衰落下去;三以郑氏为民族革命先驱,反清反帝,在东方高举民族主义大旗。而当时东西方之大格局是,英国与郑氏结盟,荷兰与清朝结盟。

马嘎尔尼来时,英国已战胜荷兰,兴起了全球化的帝国主义。乾隆皇帝为何要拒绝马嘎尔尼?看似面子问题,实为国家安全。虽说康熙已统一台湾,但台湾依然还有历史遗留问题,清朝不会忘了曾与郑氏王国结盟的英夷,马嘎尔尼或许有所不知,乾隆不会忘记。

“反清复明”在近代,与时俱进,转化为民族主义,孙中山就从民族主义走来,走向三民主义。孙氏“三民主义”,便是以华侨为标志的环中国海的中国民间海权之花,所结的近代化的果。

一部中国近代史,就从这两条路线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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