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9日 星期五

斯大林的儿童:那一代人其实没有选择


  提要:

  斯大林去世时,留下顺从的一代,他们沉默、坚强且延绵不绝。直到今天,在每个俄罗斯人身上,斯大林时代的印痕都清晰可见。1949年11月1日,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在莫斯科召开会议,提议将6月1日定为节日———国际儿童节的由来正在于此。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曾经每天都念着他的大名醒来。他的名字整天挂在广播员的嘴上,鸣响在歌曲中,出现在所有的报纸里。他的名字被授予城市、学校、街道和工厂,作为最高的奖赏。在那场最惨烈的战争中,战士们喊着他的名字冲向死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流尽了鲜血,损失了几乎全体居民,大地变成了布满硝烟和弹片的废墟,但是它始终没有投降!”

  作为《斯大林传》的开头,爱德华·拉津斯基的文字曾被许多作品引用,尽管这位意为“铁人”的领袖已在60年前离开人世,但直到今天,任何关于他的话题还是能引起激烈的争论。斯大林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他既是一位缺乏灵感的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位坚定不移的执行者,对权力和荣耀的追求则贯穿了他一生。为使亲手缔造的国家成为永恒,斯大林不遗余力地培养着全新的一代,甚至是全新的民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失败了,他去世后,赫鲁晓夫推翻了原先的政策。但从另一种意义上,他又做得无比成功,每个在他统治下长大的孩子都保留着当年的烙印,而它们又被延续到今天的俄罗斯。换言之,“铁人”虽已逝去,但影响仍在,正如他的女儿斯维特兰娜评论的那样:“他仍在指挥,而我们依旧遵从。”

  1941-1945,一切为了前线

  1941年6月21日是一个平静的星期六,深沉的夜幕笼罩在布格河上空。3时15分,一道耀眼的闪光突然划过天际线,它开启了一个潘多拉盒子。刹那间,隐蔽在西岸的重炮爆发出地狱般的吼叫,与此同时,320万德军地面部队向东进军,伴随的还有数十万的仆从国军队———史上规模最大的入侵开始了。

  在莫斯科,晨间新闻主持人第一次没有用“早安”问候睡眼惺忪的居民,斯大林用平缓而冷静的语气表示战争已经打响,纳粹德国背信弃义的进攻终将失败。青壮年男子全部应征入伍,少先队员冒着严寒修建工事。在火车站,每20分钟便有一趟列车开出,将妇女、儿童和机器设备向东转移,这一行动使用了150万节车厢,共输送了1000万人。为了减轻负担,每个孩子随身只携带一个背包,除了换洗衣服外,就是尽可能地往里面塞入干粮——一袋袋的干面包。

  列车向乌拉尔山脉驶去。一名撤到古比雪夫的女孩给父亲写信:“我不喜欢这个城市……跛子、瞎子和各种残疾人太多了,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

  身体健全的男人都在军队里,这一点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理解。至于那些所谓的“城市”,很多又是名不符实的,没有屋顶的厂房构成了市区,车间经常是一边施工一边生产,流水线上随处可见14岁的孩子,他们每天忙碌10个小时,中间不吃不喝。因为缺乏培训,有些人对机器的工作原理一无所知,每次操作都会把监工吓得半死,产品合格率也非常可怜。KVB1重型坦克是一种强大的武器,但在生产线上,缺乏经验的童工经常把原材料搞混,导致坦克无法长途行驶。但冒失的孩子们却始终是最受欢迎的人,所有工友都在照顾他们,帮他们承担错误,甚至默许他们躺上半个钟头,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是工厂的吉祥物,也是抵抗意志的象征。

  通过无情而高效的动员,苏联仅用半年时间便完成了向战时体制的转变,绵延不绝的军火供应震惊了军事理论家。甚至玩具厂的洋娃娃也穿上戎装,号召孩子们积极入伍;动画片则被转化为向法西斯复仇的精神武器:德国大兵射杀了无辜的小提琴家;孩子们配合游击队收复了村庄;哥萨克骑兵发起冲锋,侵略者人头落地……虽然在银幕上取得一场胜利只需要15分钟,但现实的战争却是残酷和漫长的。在列宁格勒,孩子们忍受炮击和饥饿长达900天,超过6万人死于非命。为给亲人复仇,十五六岁的孩子谎报年龄参军,而身处后方的同伴则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和农业劳动。到1945年5月的胜利前夜,已经有上百万儿童丧生,1920年至1923年出生的一代人几乎从视野中消失了。但在地图上,欧亚大陆却是一片深红,朝鲜、匈牙利、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每个国家都有斯大林精心安排的执政者。

  1946-1953,夭折的通天塔

  战后的斯大林更加志得意满,在他看来,理想差一步就要实现了,在咄咄逼人地向西方表明立场的同时,他提出了新的五年计划,要求把解放区恢复昔日面貌。数千万少先队员热火朝天地投入建设,用瓦砾堆成假山,并掩埋了阵亡的士兵和烧毁的坦克。坍塌的学校得到重建,新的教学楼比以往更加宽敞,甚至显得大而无当,让人联想起了莫斯科那些硕大的地标性建筑,它们都在传递着一个信息———红色帝国正在坚定不移地追寻着光荣。

  在此期间,义务教育真正得到普及,而且范围扩展至10年。医学家对未成年人的健康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并且正在试验一种紫外线灯光,它和普通灯光配合在一起,在冬天可以弥补阳光不足,从而增强下一代的体质,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在斯大林的关怀下展开的”。教科书中加入了民族主义内容,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帝王和时间点需要牢记,因为儿童将不仅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还将是“涅夫斯基、顿斯科伊精神的传承者”。1949年11月1日,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在莫斯科召开会议,提议将6月1日定为节日——国际儿童节的由来正在于此。

  在好消息纷至沓来的时候,斯大林的人格却越来越扭曲:阶级敌人必须去死,儿童作为“坏苗子”也要重点盯防,对下一代的意识形态灌输有增无减,而卫国战争的胜利也为个人崇拜增添了新内容。恐怖仍在继续,好几个民族被流放至中亚,孩子们将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成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民族意识。二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使斯大林精于此道,无论是对付国内还是国外的敌人,他都没有失败过,但有一个对手他永远无法战胜,那就是时间。随着光阴流转,他变得苍老和落寞,残酷的政治使他从未有过一个朋友,他有的只是奴仆和下属。

  晚年,斯大林喜欢从杂志上剪下一些图画来贴在墙上,画中都是孩子:比如小姑娘给小驼鹿喂水,或是一群娃娃站在樱花树下——现在他用这些图画来代替自己的孙儿孙女们。他在晚年向苏联儿童倾注了更多的关怀,或许一切都是为了弥补对子女们的愧疚。

  生命和权力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1953年3月5日中午,警卫们发现领袖的卧室中没有动静,进去时才发现“铁人”已陷入昏迷。当天晚上,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几小时后莫斯科将讣告公布,而那些被掩盖的血腥直到三年后才彻底揭晓,此时“斯大林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每个人都感到迷惘,想知道就是什么是宣传,什么是真实。

  其实,要直面真相并不难,觉悟了的人民和勇敢的当权者能从容完成整项工作,但苏联政府却有不敢突破的桎梏,即使是措辞激切的赫鲁晓夫也不敢挖掘问题的内核,而群众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斯大林都可以大错特错,那么整个体制呢?毫不奇怪,在轰轰烈烈的反对声浪中,1991年,“牢不可破的联盟”终于曲终人散了。

  “斯大林的儿童”

  徐徐落下的红旗也标志着斯大林时代儿童培养体制的彻底流产。诚然,他的确为下一代的美好生活创造了条件,试图将其打造为一个现世的天国;但与此同时,他又亲手扭曲了这一切,并将残酷的政治斗争卷入其中。这种愿望和手段的反差注定了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而且下一代人也并没有依照他铺就的道路前进:其中一些批判了他本人,另一些则直接将苏联送进了历史的坟墓。但不容否认的是,那个时代的影响仍在。当俄罗斯人将车臣危机归咎为“帝国主义阴谋”时,或是相信仍有两种制度在进行殊死较量时,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正是源于斯大林时期的信仰——“铁人”的意志被一代代传承,并一直延续到苏联解体之后。

  对于这种现象,斯大林当年不遗余力的灌输显然是重要原因,一代人在成长中形成了思维定势。可是,灌输只有在被内化后才能转变为意识形态,其影响之所以能如此深远,归根结底也离不开广泛的接受和认可。这种接受虽称不上是由衷的赞许,但至少表明孩子们对其毫无抵触,久而久之,一种思维上的条件反射自然会形成,它让年轻一代抛弃了独立思考。更何况俄罗斯人对权力始终有着盲目的崇拜,至于正义,似乎是可有可无。

  今天,“斯大林的孩子们”已步入耄耋之年,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十分隔膜,他们居住在简陋的公寓中,靠旧相册缅怀过去,静等死亡把他们带向领袖许诺的那个理想世界。后代将他们视为古董,认为其人生的选择是个错误,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在苏联的体制下,那一代人其实没有选择。他们的生命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是充斥着无助的悲剧,而更加可悲的是,历史的聚光灯总是对准了纪功柱的顶端,死于西伯利亚或是卫国战争的数百万生命只能在其基座上留下一个名字———“斯大林的儿童”。

  张启云编辑整理,《中华读书报》2013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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