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49年前哈军工万人公判大会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朱德委员长第一次视察哈军工时，适逢全国进入“反右”运动的高潮，我作为“内订中右分子”第一次被清除出党，1959年后甄别恢复党籍。朱德第二次视察哈军工时，又适逢全国进入“四清”运动高潮，我又作为“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阶级异己分子”，第二次被开除党籍。

　　几十年后，我的哈军工学弟、学生们告诉我，1964年7月31日上午，78岁高龄的朱德委员长与79岁的国家副主席董必武再次视察哈军工时，当天下午全院人员正巧参加黑龙江省军事法院对我的“反攻倒算罪行”公判大会。他们上午刚幸福地会见了两位国家领导人，下午就看到了从军人监狱押上公判台的、披着学长画皮的“凶恶”敌人。早在7天前，罗总长就奉命到达哈军工，并向哈军工领导传达指示说：“主席说过，堡垒攻不破时就多用些黄色炸药。”“耿鼎发等都是好材料，要与群众见面。把全院干部找在一起公布，大家议。”【1】于是，以耿鼎发的反攻倒算、阶级复辟案为突破口，在哈军工召开了军事法院万人公判大会，“炸开了哈军工的阶级斗争盖子。”【2】哈军工在历史上开过若干次公判大会，有刑事案件，也有政治案件。在反右时，凡右派份子开除军籍，都须经由军事法庭召开公判大会实施。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大会，要求全校所有人员参加，不得请假。这一天，学校全部停止一切活动，包括附小、附中、实习工厂。大会宣布开始后，两名战士将我押上了台。首先，由院长刘居英将军做报告。报告讲述了当前国际反修斗争的步步升级和国内阶级斗的严峻形势；讲述了反革命复辟的危险性和现实性；讲述了发生在我院的反革命阶级复辟案，毋庸置疑地证明了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学说的英明伟大。主持人接着说：下面，我们热烈欢迎阶级斗争的英雄王桂亭同志凯旋归来，他将向我们报告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阶级搏斗过程，他们是怎样排除千险万阻，才最终推翻了江苏省各级法院的判决和高级法院的终审判决的。这是我院和我军在阶级斗争中取得的伟大胜利！【3】

　　当王桂亭在主席台上亮相时，当王桂亭宣布撤销江苏省各级法院的判决和高级法院的终审判决时，万人大会全场沸腾，人人激动得欢跳起来，双手挥动着、高举着，经久不息地狂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王桂亭说：这个案件是我国解放十几年来最大的阶级复辟倒算案，耿家是江苏省最大的恶霸地主，耿鼎发是哈军工的崔治国，江苏的省、地、县都有耿家的代理人。【3】在王桂亭的报告中，我听到母亲受到了极恶毒、极骇人的诽谤和中伤，她竟被描绘成江苏最大的恶魔，她被报告人口口声声骂为“母老虎”，说她用“打进去、拉出来”的策略，用金钱美女等手段，把江苏省、地、县的法院干部都拉下了水，因而，造成了解放十几年来我国最大的阶级复辟案。请善良的读者们抽空看看参考文献就知道，他们居然如此无耻地凭空捏造，残酷地伤害一个忠厚、善良、被人欺辱了一辈子的孤寡老人，真是天理难容！

　　现在，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建院50周年纪念文集《辉煌的里程》【4】已将案情真相大白于天下了，这纯粹是地方恶人为霸占孤儿寡母的一点房产而密谋的诬陷案件。早经江苏三级法院查明诬告真相、严词批驳，并先后作出了五次判决（包括终审判决）和三次批答。请问王桂亭之流，你们今天如何自圆其说？是怎么打进去的？是怎么拉出来的？关系到一个省、一个高级法院诚信和声誉的大事，你们居然敢信口雌黄！你们应该向善良的读者，包括你们自己的儿孙有一个交代：当初，你们将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民老妇描绘成国家最凶恶的敌人，将自种几亩田谋生的寡母和两个学徒做工的孤儿胡编成“江苏最大的恶霸逃亡地主”，究竟居心何在？你们为了迎合领袖人物的“继续革命理论”需要，竟把一系列维护弱势公民权益的正义判决诬为“复辟倒算”，这究竟图谋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抢功升官吗？你们那样地羞辱我们的母亲，起码的人性到哪里去了？今天，如果我们不认真总结历史的教训，将来一有风吹草动，王桂亭之流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兴风作浪、扰乱社会、陷害忠良的。现在，各个角落，程度不同的王桂亭之流并未绝迹，他们将是建设和谐社会的潜在反动力，决不能掉以轻心。

　　在王桂亭的“英雄”事迹报告和军事法院的判决书中，都一再强调：耿刘氏唆使耿鼎发反攻倒算的目的是为了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王桂亭为了蛊惑群众，令人信服，不惜编造大量耸人听闻的恶心情节。现在，凡1964届以前的哈军工校友（包括现已身居国家和军队高位的领导人）都会记忆犹新：正由于王桂亭讲的罪行如此严重，难怪台下的所有军人（师生员工），一阵又一阵地振臂高呼：“枪毙耿刘氏”。“枪毙女黄世仁”。每当听到这种呼喊时，我都要本能地拼命昂起头来，我倒要睁眼看看这些人长一付怎样的嘴脸。我对自己在公判大会上的处境，并不害怕，虽然满腹冤屈，但并不感到十二分耻辱、十二分痛苦。我当时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一种做戏的感觉，似乎一切都不是真的，似乎将来总会弄清楚的。但是一听到疯狂地羞辱我们的母亲，一听到那些荒唐的论调和无耻的谎言，我都会撕心裂肺般地悲恸愤怒。我为善良慈爱的老人哭泣，为忠厚仁义的母亲号啕。公判大会主持人刘居英将军以为我害怕了，悔罪了，还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还谈什么当初？当初是经过三级法院，五次判决和终审判决！法大如天，岂能儿戏？即使各级法院都判错了，那也只能进行行政诉讼，追究司法责任，怎么能堂而皇之地把责任推在一个一字不识、受尽苦难的孤寡老人身上？而且为了贪功请赏，居然编造如此离奇的案情，将一个农村老妇描绘成比美蒋特务还要神通广大的阴险的敌人，真是荒唐至极，天理难容！真是空前绝后，千古奇闻！

　　当我强行抬头扫视台下发狂的人群时，我看到了自己的亲密同事、同学和学生，看到他们也举着双臂，蹦跳着，呼喊着，要求枪毙“女黄世仁”。我的心真的被撕碎了，我为母亲悲哀，也为那些愚忠愚信的同事、同学和学生悲哀，更为我一生忠心耿耿深爱的党和祖国悲哀。难道伟大的中华民族就纵容这样地无法无天吗？难道我们执政的党、执政的政府就容忍这样不负责任、栽赃陷害、乱判乱断、倒打一耙吗？任何国家，任何朝代，扶持保护弱势民众都被认为是见义勇为的善举，而如此大张旗鼓地去践踏、伤害一个在苦难中走过一生的老人【5】【6】，起码的人性何在？起码的道德何在？起码的理智何在？我们不要把一切都推给林彪、四人帮！我们不要把一切都推给极“左”路线！任何时候，做人和待人都有一个基本的准则。珍爱生命、尊重人格、维护人的尊严、保护做人的权利是以人为本的核心内容。国家领导人强调：政治体制改革、加强执政党能力的建设、组建和谐的社会关系都必须以人为本。不以人为本的政府迟早是一个要垮台的政府，不以人为本的个人终究是一个品行不端、不可信赖的小人。平反后，对肆意侮辱伤害过我们母亲的人，不管他们后来如何道歉认错，我们在内心深处总感觉他们是一些墙头的浮草，是一些寡义欠德、缺乏理智、难以置信、不可深交的庸人。

　　在这种背景下，人们对我们的被关押、被批斗、被唾骂，以致后来文革时我和母亲、哥哥被定死罪，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了，只有痛恨，没有一丝同情。我的一位亲如骨肉的同学，虽感到十分震惊和突然，但也只是感叹自己太幼稚、太麻木、嗅觉太不灵了，怎么与耿日夜相处，无话不谈，竟被蒙骗了十几年呢？耿伪装得太深了！

　　参考文献

　　1、哈军工史料：《罗总长对学院的指示》，1964.7.24

　　2、滕叙兖著：《哈军工传》中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

　　3、王桂亭等：《黑龙江省军事法院万人公判耿鼎发大会上的报告》，1964.7.31

　　4、丁巧仁主编：《辉煌的历程》，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建院五十周年纪念文集，2003

　　5、耿鼎发等：《耿刘氏和她的儿女们》，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13

　　6、耿鼎发著：《耿鼎发家族冤案传奇》，胡耀邦史料信息网怀念耀邦栏目和共识网人物春秋栏目，2013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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