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6日 星期三

母亲的半句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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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960年代,母亲与家人合影。


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十三个年头了,岁月流逝,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时常梦见母亲,情景那样逼真,言谈那样亲切,一觉醒来,令我唏嘘,难过,流泪。
母亲真名王凤莲,生于1925年,她还有一个名字叫“贤惠”,那是母亲嫁到冯家后我爷爷对她的称呼,本家婶婶们不知其故,以为是她的名字,也就“贤惠的”“贤惠的”叫开了。

母亲的老家在山西省乡宁县山水坪村,一个离县城几十里路的穷山恶水地方。姥爷姥姥勤俭持家,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他们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
图1从左至右分别是小姨、三姨、大姨、二姨、母亲,身后是我的二舅。这幅照片是上世纪60年代母亲回乡宁探亲拍摄的,母亲在姊妹中排行老四,大姨、 二姨、三姨皆缠的小脚,而母亲却是大脚,个头又最高,一米七以上,分外精神。母亲告我说,小时姥姥也逼她缠过脚,白天缠了,夜晚她悄悄放了,事后姥姥也没 办法了。由于姥姥孩子多,再加上重男轻女观念,母亲小时候没有上过学,用她的话说是个“睁眼瞎”,为此终生痛恨。


我父亲冯世凯出身中医世家,父母结婚后,母亲便跟随父亲离开乡宁老家,辗转于稷山、绛县、万荣一带行医,后定居万荣县高村乡丁樊村。万荣距乡宁虽说 只有一百多里路,但由于交通不便、经济困难、生产队劳动难以脱身等原因,母亲难得有机会回老家探望亲戚。姥姥去世时,母亲正患病,父亲向她做了隐瞒,致使 母亲既没跟姥姥见最后一面,也没能前往奔丧,成为母亲心中一个痛。图2是我六岁时,母亲带我回娘家,抱着我与二姨(右一)三姨(左一)三舅及三舅的孩子合 影。也可能因为有了我的缘故,此时的母亲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表现出女性特有的自信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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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母亲怀抱作者,与娘家亲人合影。


爷爷和父亲行医时,母亲主要操持家务。实行人民公社化后,母亲成了生产队一名社员。乡宁老家不种棉花,母亲只好从头学起,不仅学会了从种棉到摘棉全 套活计,成为生产队的劳动能手,而且纺线织布裁剪缝制衣服全村出名。她勤劳吃苦,白天田间劳动时,还要抓紧短暂休息机会飞针走线纳鞋底。为了上地下地走路 节省时间,四十多岁的母亲学会了骑自行车。夜晚我睡觉了,母亲在炕头纺线,我一觉醒来,仍然看见煤油灯下她纺线的身影,嗡嗡的手摇纺车声,是我儿时的催眠 曲。遇到乡邻们婚丧嫁娶,母亲总会热心帮忙。我家有一台缝纫机,乡邻们经常找母亲裁衣缝衣,母亲贴上工夫不说,有时还需贴上很难买到的洋线,接了一件又一 件,常常到了腊月三十还在赶活。自小我穿的衣服是伙伴中最时尚的,我家的饭菜也是最可口的,我的童年生活比蜜甜。

尤其不容易的是,奶奶瘫痪卧床八年,吃喝拉撒全是母亲服侍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我家只有爸爸、妈妈、姐姐和我四口人,一个幸福之家。不料“四 清”、“文革”等政治运动接连而来,父亲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先后被免去乡卫生院院长和村卫生所所长职务,打发回生产队当农民,跟村里的“地、 富、反、坏、右”分子一道接受劳动改造。于是,灾祸接踵降临:家中被翻箱倒柜遭抄家,姐姐高考由于父亲问题政审不合格名落孙山,出嫁的姐姐受父亲问题影响 被迫离婚,我无缘被推荐上高中,入团长期接受组织考验……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变故,用她纤弱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用她温暖的柔情安慰 着父亲、姐姐和我创痛的心灵。一次,我跟一个孩子打架,对方骂我“狗崽子”、“野种”,母亲听了我的诉说,心疼地替我擦洗伤口,抱住我默默地流泪,悲愤不 已。父母亲特别能吃苦,“大锅饭”时生产队小麦亩产仅一百多斤,而我家自留地亩产小麦能达到500斤。改革开放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更是把责任田的小 麦棉花种植得井井有条,人见人夸。图3是母亲与她饲养的牛犊,她对生活充满了喜悦和希望,似乎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后来还跟父亲栽种下一片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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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980年代,母亲与她饲养的牛犊。


姐姐冯印秀比我大十三岁,姐姐离异后嫁到太原,跟随姐夫冯子洲在省城工作,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外孙生下后都是由母亲带回乡下操持长大的。高 考制度恢复后的1978年,我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山西日报社工作。1984年我在太原结婚,图4是1985年春节期间我和妻子郭慕萍回老 家,在我家大门口拍的一幅全家照,前排是父母亲和三个外甥,后排右三右四是姐夫和姐姐,右二和右五是我和妻子,右一是姐夫与前妻生的孩子。这一刻我们家可 谓幸福美满,令村里人啧啧称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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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摄于1985年春节


1985年,我的儿子冯烨出生了,父母亲接信后高兴得合不拢嘴。母亲撇下农活,带上早就给孙子缝制好的被褥衣裳赶到太原照料,一住就是两年。这期间 父亲独自在家,又种地又做家务,还要给人治病,十分辛苦。但他一再捎话,让母亲别担心他,放心照看好孙子。儿子两岁刚能上幼儿园,我就动员母亲回老家。没 想到,母亲回去没几天,又悄悄坐火车来了。我埋怨她不该来,母亲说:“我想我娃,再说,我娃离开我,我不放心!”她静静观察了几天,亲眼见孙子能够适应幼 儿园生活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老天不公,饱受苦难的父亲身患肺癌,于1998年去世。母亲又检查出胃癌,我和姐姐将母亲接到省城保守治疗,维持了将近一年。1999年6月,我们 将病危的母亲送回老家,她老人家已经水米不能进口了。可是她的头脑惊人地清醒,让我和姐姐搬来一件件衣物,亲眼过目后,交代这个该送给邻居,那个该送给亲 戚,我们一一记在心里。来家里探望母亲的乡亲们络绎不绝,我和姐姐应接不暇。

一天上午,我独自坐在母亲身边,拿棉球棒给她干渴的嘴唇润水。身高健壮的母亲面容枯槁,眼眸射出明亮、慈祥的光。突然,母亲对我说:“娃,妈有一件 事该告你说……你不是妈亲生的,是妈抱养的……”我大吃一惊,多年来隐隐约约有过的猜测和预感,今天终于由母亲嘴里证实了。父母亲在村里人缘非常好,亲朋 好友从来没有向我披露过这个秘密。我成年后,曾有过一点耳闻,但是面对无比慈爱的父母,我实在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不愿接受那严酷的现实。“不!”我的眼泪 脱眶而出,打断母亲:“妈,您不要说了,您和父亲对我比对亲儿子还要亲。你们勒紧裤带供我上学读书,没有您和父亲,哪有我的今天?!”“唉——”母亲叹了 口气:“我和你爸一辈子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总想让我娃跟人一样。妈不行了,我要让我娃心里明白,你是……”母亲泪流满面,喘着气还要说下去,我紧紧抱着母 亲说:“妈,您别说了!我心里难受……”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几天后,母亲就离开了人世,这竟然是母亲的一半遗言!
至此,真相大白:母亲没有生育过孩子,父母曾经抱养过一个男孩,不幸夭折了。母亲悲伤异常,当时收养了姐姐以慰藉心灵的痛楚和身边的寂寞,姐姐是我三姨的三女儿,三姨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之后,有着重男轻女观念的父母亲又抱养了我这个出生没几天的弃婴。
十多年过去了,每每端详着母亲的遗像,回味着母亲的半句遗言,我心潮滚滚,感慨万端,但是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一丝也没有闪过。遇到这样一对心地善良、吃苦耐劳、世间少见的养父养母,是我天大的幸运和福气,我太知足了。

爸爸,妈妈,安息吧,儿子永远怀念你们……
 
冯印谱,《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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