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3日 星期四

“寧願死在戰場上,也不願意死在長安街上”


  杜斌 輯錄


   編者按:北京攝影師、作家、獨立紀錄片製作人杜斌,主編了《天安門屠殺》一書,於“六四”24周年前夕,在明鏡出版社出版。該書搜集、整理了 “六四”事件參與者、目擊者等各方回憶,按時間順序編排。杜斌說:天安門屠殺的核心事實,是中國共產黨在天安門一帶以坦克車和機關槍,屠殺赤手空拳和平請 願的青年學生和普通老百姓,這是全世界的人當時在電視上親眼目睹的慘劇,“中國共產黨政權犯了殘害人類的滔天罪行”。
  該書部分內容已經在《大事件》21期選載。以下內容也選自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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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6月3日23時15分
    

  在西單北大街南口,武警北京總隊1支隊560名官兵,到達指定位置。這個支隊長期擔負中央和國家要害部門的警衛、城區巡邏及外賓來訪時的路線警衛任務。西單是首都最繁華的地段之一。距中南海只有一箭之遙,又是通向天安門廣場的咽喉要道。

  他們此次的任務是:維持秩序、開闢通道,接應西線戒嚴部隊進城。
  部隊開到西單路口,一下子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群,將部隊團團包圍起來。
  暴徒們猖狂吼叫:“打死這些走狗,一個也別讓跑了。”

  他們舉著早已準備好的鋼筋棍、菜刀、釘滿釘的“狼牙棒”,有的暴徒還端著自製的火槍,殺氣騰騰。一時間,磚頭、石塊、玻璃瓶像冰雹一樣向我官兵砸來。
  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部隊拉不開陣勢,無法進行有效的還擊。

  暴徒見我們沒有帶槍,也不還手,反動氣焰更加囂張,手持兇器一步步地向部隊逼近。而這時,其他協同部隊也分別在車公莊、天壇等地受阻沒能到達位置,西線進城的戒嚴部隊還遠在五公里以外艱難向前推進。

  怎麼辦?帶隊的幾位首長,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如果部隊困在西單路口,不但完不成任務,甚至還有全軍覆滅的危險。負責指揮這次行動的支隊長楊德安,經過反復思考,毅然決定把部隊拉往路口西側二百米開外的民族文化宮。那裡地域開闊,便於周旋,又有民族文化宮做依託(這裡駐守著我支隊一個警衛排)。

  部隊衝出重圍,拉到民族宮門前。暴徒們裹挾不明真相的群眾尾隨著蜂擁而上,又將部隊三麵包圍起來,反革命暴行愈演愈烈。我部隊官兵有的被暴徒用菜刀砍傷了腰部;有的被鐵棍打斷了手臂、腿腳。……

  我部隊官兵在忍無可忍、讓無可讓的情況下,一面高聲向不明真相的群眾宣傳,一面向襲擊我們的暴徒反擊。我們排成一道道人牆,施放催淚彈後,呐喊著向東、西兩個方向衝擊。

  暴徒們被趕得四處逃竄。但我們畢竟勢單力薄、立足未穩,眾多的暴徒又回頭進逼過來,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又蜂擁而至,將部隊壓回到民族宮門前。

  就這樣,反復“拉鋸”達八次之多。(“發揚英勇無畏的革命精神  誓做党和祖國的忠誠衛士”,《平暴英雄譜》,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

  23時20分
  
  裝甲車和坦克集群衝過木樨地大橋。

  “能聽出班用機槍、衝鋒槍的散佈射,79阻擊步槍的點射。當槍聲漸稀後,裝甲車、坦克車一馬平川開過來,誰欄得住啊!”屠殺見證人南雁寫道,“憤怒人群手無寸鐵,只好罵開了:‘操你媽,法西斯!’槍械、裝甲車、坦克是不怕吐沫星子的。”(《六月血:誰來保佑我!》,南雁文,《黃花崗雜誌》,2006年第2期)

  在高碑店公路與鐵路交叉口,戒嚴部隊某部上校團長艾虎生,率團主力“三三兩兩地悄悄摸上鐵路線”。他們將在3小時後到達天安門廣場。

  “(我們)完全擺脫了尾隨的人群。”他寫道,“……我們臂挽臂4次衝過堵截的人牆。”(“敬禮,天安門”,艾虎生文,《戒嚴一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天安門血腥清場內幕》
  屠殺見證人、天安門廣場特別糾察隊隊長吳仁華,看到一名渾身血跡斑斑的女學生從西長安街跑回天安門廣場,立即引發了一陣騷動。

  越來越多的人關切地跟著她跑。

  一直跑到了北京市紅十字會志願醫務人員設在天安門廣場的臨時救護站,找到一直守候在那裡的志願醫務人員。

  這位女學生氣喘吁吁地對迅速圍上來的志願醫務人員說:“別……別管我,我……我沒事!我衣服上的血……血都是別人的。”

  說著說著,女學生的眼眶中湧出了淚水:“他們朝我們開槍,很多同學都倒……倒下去了,有一個同學的太陽穴被打了一個窟窿,血汩汩地往外流,我……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求求你們,快……快去救救他們吧!……”

  志願醫務人員聽了這位女學生的敘述,深受震撼。經過簡短的商量後,迅速聯絡了幾輛救護車沿著長安街西去。

  另一名來自於西長安街的女學生,在學生絕食團廣播站的廣播中,哭著訴說親身經歷,告訴大家,解放軍戒嚴部隊的軍人在西長安街上的木樨地一帶,已經向學生和群眾開槍。她的手上如今沾滿了同學的鮮血。

  廣播內容點燃了許多人的怒火。一些北京市工人自治聯合會的工人操起白天從解放軍戒嚴部隊軍人那裡繳獲的匕首、菜刀等,嘴裡喊著:“西邊需要支援,大夥兒快去吧,跟他們丫的拼了!”一邊叫喊,一邊快速朝西長安街跑去,越來越多的人跟隨著他們而去。

  許多學生也陸續離開天安門廣場,自動自發地前往槍聲激烈的西長安街,有的是去攔阻解放軍戒嚴部隊,有的是去救援受傷者。

  在解放軍戒嚴部隊開槍鎮壓以後,許多人通過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廣播站發表了情緒激昂的廣播講話。

  一位老工人在廣播中激動地說:“北京在1949年解放的時候都沒有開槍,如今……”
  一位中學生在廣播中堅決地表示:“大哥哥、大姐姐們,我今天晚上堅決和你們在一起……”

  當第一名學生在西長安街上的軍事博物館前遭解放軍戒嚴部隊軍人槍殺的噩耗傳入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的時候,帳篷內當時變得死一般的靜寂,大家都在一種驚愕中無聲了。

  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總指揮柴玲悲傷地哭了。在這個時候,她已經不是什麼總指揮了,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學生,為她的同學被殺而哭泣。 (吳仁華,香港真相出版社,2007年版)


  23時30分
 
  北京鐵路分局工人、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新聞發言人韓東方,認為軍隊不會開槍鎮壓學生和市民。因為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

  (在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的帳篷裡,)我被叫醒,部隊開槍了。 一聽外邊真的是啪啪的槍聲。我猜是橡皮子彈。

  我從帳篷裡出來,抬頭一看,天空上從不同方向飛著那種紅色的紅線。
  我一下子就呆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因為那明顯的就是真槍真彈了。

  身邊的人問我:“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真的就是脫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看到廣場上人亂亂的,到處跑來跑去。天上的子彈飛來飛去,一直都沒有停。(《韓東方:無法忘記的夜晚》,BBC,2004年5月26日)

  在北京新華通訊社總社,國內新聞部主任張萬舒寫道:
  晚11時半,我回到六層自己的辦公室。

  軍分社一位記者剛從西線回來,激動地說:從軍博到木樨地僅1公里左右,38軍先頭部隊走了兩個多小時。而且是前有防暴隊施放催淚彈,兩側有排障隊搬移路障;後有士兵高呼“鎮壓暴徒,堅決還擊!”端槍掃射,踏血挺進。而手無寸鐵的市民就像大海的怒潮,前一個浪頭被擊退,後一個浪頭又猛撲上來。呼天震地,驚心動魄!這種既無組織又無指揮的純自發的抵抗場面,史無前例!

  這時,值夜班的編輯,突然跑來驚叫:“軍隊已進宣武門西大街了!”

  我立即下到五層的值班室,從視窗一看,果然已有一個車隊開到我們辦公大樓南邊的大街上。我立即要求朝南的辦公室一律關燈,以免受到槍擊。大家一起在黑暗中通過視窗觀看動向。只見頃刻間,從附近的樓群裡湧出了滿街的群眾,在一片呼喊聲中將車隊團團包圍。

  我和幾位同志下樓跑到現場一看,許多車窗玻璃均被砸碎,車內坐滿了戰士。有些軍官站在車旁,市民們爭相向他們解說北京學運、民運的真相和調動大軍進城的目的。

  我站在一輛軍車旁,傾聽一群市民向一位年輕的軍官先後有序地說:
  一、學生為什麼起來鬧學潮?是因為現政府腐敗無能,官倒橫行,貪汙成風,通貨膨脹,分配不公,政府無力解決;其次是老人政治,党不像黨,國不像國,鄧小平專制獨裁,幾個老人幕後操縱,一會兒把胡耀邦搞下台,一會兒又搞趙紫陽,搞得黨無甯日,國無寧日,改革派個個沒有好下場,改革無法進行下去,民主與法制首先被他們一小撮破壞,根本無法建設;搞胡耀邦完全違犯黨的原則,為了鄧小平當軍委主席任意修改黨章,這次搞趙紫陽完全是一次軍事政變,為了不讓召開人大常委會,就將萬裡軟禁上海,逼其投降。這還談什麼黨紀國法!所以,學生提出的問題,完全代表了全國人民的意見和呼聲,才得到了廣泛的支援。

  二、誰是一小撮?誰在搞動亂?誰在否定共產黨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千百萬人包括社會各階層起來和平請願,要求共產黨和政府消除腐敗,改進工作,是一小撮嗎?一個多月來,社會秩序良好,交通事故減少,社會治安好轉,連小偷也罷偷,這是製造動亂嗎?而鄧小平、李鵬、楊尚昆和北京市委不斷採取高壓政策,欺騙手段,步步激化矛盾,正說明是他們一小撮在製造動亂,從根本上否定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人民當家作主的基本原則。

  三、他們口口聲聲說調動軍隊進京,是為了維護社會治安,不是對付學生和市民的,但從昨天起,為什麼要命令軍隊化裝進城強行推進?今晚就開槍殺人,製造流血事件,27軍(其實是38軍)從西線一路殺過來,已到了復興門,這不是明明欺騙、愚弄人民和軍隊,製造人民子弟兵與人民的矛盾、分裂和仇恨嗎?

  市民們這些一針見血的解說,使那位年輕軍官連連點頭。他說:“作為軍隊,我們不能不服從命令,但剛才一路遭到市民的打砸,我們並未還手,我們雖然帶了武器,但確實沒有帶子彈。人與人不一樣,何況軍隊與軍隊也不一樣呀,請大家理解。”

  市民們說,你說的有道理,你們的行動也說明問題,剛才群眾誤解了你們,你們受了委屈,請諒解。

  聽了這一席話,我深深地感動了。我覺得在瞭解了真相後,人民和軍隊的心是相通的。聽說,這支軍隊屬於濟南軍區的54軍,從駐地(北京郊區)大興縣過來,被衝散到了這裡。

  回到辦公室,又聽說剛有一個連的武警,在警官的帶領下全部脫掉警服不幹了,要求到新華社大院內躲避、休息一下。那位警官說:“我寧願回去上軍事法庭也不幹了,太喪失民心了。”

  可是,我們的保衛處長弄不清楚他們的真假,沒敢讓進大院。他們只好走了,大家為此都感到很抱歉。

  西方四大通訊社3日紛紛以急電形式,報導了解放軍戒嚴部隊夜間向天安門廣場進發的消息,並說部隊在向天安門進發時受到北京成千上萬市民和學生的阻攔。

  美聯社說,數萬名軍隊於3日淩晨一時出發,分東、西兩路向天安門廣場開進,他們顯然是要對過去三周在天安門廣場進行民主運動的學生採取行動。據目擊者說,士兵們大多數身著便衣。當軍隊沿東、西長安街向天安門廣場行進時,受到大批北京市民和學生的阻攔。當人們向軍人們高呼“人民解放軍愛人民”等口號時,一些軍人留下了眼淚。一位軍人說:“如果我死的話,我寧願死在戰場上,也不願意死在長安街上。”在一處,50名士兵挽著胳膊,試圖衝過人群,但他們很快被擋了回來。

  ……與此同時,天安門廣場顯得比較平靜,學生的擴音器播放著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歷史的大爆炸:“六四”事件全景實錄》,張萬舒,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 2010年版)



    杜斌《天安門屠殺》一書由明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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