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5日 星期三

知青抓苏修特务的喜剧和丢失15元钱的悲剧


喜剧

我所在的连队,是老字号连队,经过复转军人十年备战已初具规模,老职工们都住上了“穿靴戴帽”的房子。“穿靴”是指石头地基,“戴帽”则是砖瓦挂顶,墙壁用“拉河辫”制成,远远望去,黑土之上,白云之下的“大草原上的小屋”颇具风格。

我们刚下乡时有幸在“靴帽”住宅中住了几个月,当隆冬逼近,我们正瑟瑟发抖地为度过酷寒而发愁时,连长却突发奇想地为我们复制了一大溜“马架子”,说是身居“马架子”才能再现当年垦荒实景,才能“放眼世界”。

所谓马架子,顾名思义是給马住的,里边黑咕隆咚,不要说“放眼世界”,就连身边的衣服裤子都摸不着。好在我们深知人贵在随遇而安,既然住进马架子,人的生活习惯就要收敛一点,变得“马气”一些。我们索性免了洗脸洗脚,下工后吃完饭一抹嘴,就蓬头垢面马儿般地卧倒在大通铺上。通铺是白桦树干钉成的,“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因势而错落有致,一眼看上去,犹如一排起伏的“花被海浪”。

由于没有电灯,又不能挺直腰板行走,我们倒在大通铺上百无聊赖,闲暇中,大家把目光转向老猛,目光中有乞怜的味道。

老猛拥有全连唯一的一台袖珍收音机,为让我们俯首称臣,她把收音机包成襁褓中的婴儿似的随身携带,从不允许别人触摸。只是有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她才很勉强地举起收音机赐大家一听,那神情,就像举着一颗太阳。

我们求老猛让我们听点别的,老猛言简意赅地回答,“没有别的!”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断了念头。

某夜,我上完厕所回来,见到老猛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下来,胸口露出那台宝贝收音机。此时此刻,收音机正在播音,广播员正用清晰的声音旁若无人地说:

“亲爱的中国听众,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天哪!我惊呆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还好,大家都在“七沟八梁”上鼾声大作呢。

偷听“苏修”敌台,在当时是十恶不赦的罪行,论罪可以蹲几年大牢呢!

我迅猛异常地扑过去,关上旋钮,四周又恢复了寂静,这寂静还没有安定我的惊魂,再看老猛,她正吧唧着大嘴睡得美,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叨唠着,“真逗!嘿!真逗!”我心想,还逗呢,拿命逗还能逗出个好来!

谁知过了几天,老猛成了名声赫赫的“反修战士”。

我们战备连队,虽然天天高喊“准备打仗”,可没人觉得真能打仗,大家夜夜高枕无忧。不曾想有一天深夜,马架子后面突然升起了三发信号弹,接着炮声隆隆,火光冲天,门窗都像散了架一样哗啦啦响了起来。

“一号通令,准备打仗!”指导员的声音听上去像出膛的枪子,“苏修特务来了!不许点灯!不许暴露目标!到麦场紧急集合!”

像一颗手榴弹在马架子里引爆了,马架子里面立刻像开了锅似的闹腾上了。

知青毕竟是知青,离“战士”还差得远,一听炮声响,不要说拿枪上战场,就连条裤子也找不到了。一团漆黑中你扯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裤子,像螃蟹似的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不一会儿,就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我的左邻是一位上海知青,雅号“阿四”,她戏称自己是“独木子”(大木桶),由此可知她的身材之巨。阿四倒下去似一座山,打起呼噜来如同火山爆发,人们普遍认为睡在这个庞然大物旁缺乏安全感,遂将她谦让給我了。此时,阿四正哭丧着脸,把她那树干般的粗腿往我的裤子里套,然后惊呼:“哪能格个(这个)样子,哪能一打仗裤子就变小了……”

我和燕燕架着阿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麦场跑,信号弹又腾空升起,阿四双腿一软,掉进一个坑里,哇啦哇啦怪叫着。燕燕愤怒地数落她,“打仗带着你就等于带着一个活目标,我们要是死了,就赖你,累赘!”

知青们好容易才在麦场上聚齐了,指导员铁青着脸,表情严峻地说,“同志们!战争爆发了!考验大家的时刻来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一溜!”

我们尚不清楚自己是骡子是马,只觉得指导员的话似利箭穿心,我们虽在和平年代表态“枪声一响,我们该怎么办”,可枪声真响起来,我们都知道自己除了心狂跳就是腿打颤,似乎还没有超越自己的能力,我们只是觉得平时不起眼的指导员此时骤然高大无比,因为他面对战争毫无惧色,具有顶天立地的气概。

指导员提高声调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林副主席教导我们,‘枪声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

如同回音,麦场上空回荡着闷雷般悲壮的声音“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枪声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

语录念过,我们更确认自己难逃劫难。

我和阿四、老猛编在第二小分队,每人左臂上系一条白毛巾以示“自己人”,连队没发給我们任何一件武器,看来要徒手格斗。

我们踏着夜色,多里哆嗦向深山老林中挺进。平时,没特务我们走这条路都心惊肉跳,山里树木遮天,野兽出没,现在,黑影幢幢,草木森森,阴森恐怖的气氛另我们头皮发麻,阿四在队尾不停地哼唧,好像她已经光荣负伤。

道路越来越窄,我们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忽然,从路边的沟里忽地窜出一条大汉,人高马大的,直着嗓子喊,“不许动!”

谁也动不了,人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不仅腿不动,周身的血液都似已凝固,阿四扑通一声瘫在地上。

“完了!”每个人脑际中都闪过这一念头。

大汉慢慢移动双手,好像在掏“家伙”,大家明白,只等那“家伙”掏出来,枪声一响,几个小“老子”就统统得“死在战场上”。死到临头,心情倒也释然,我还把眼睛闭上了。

谁知抢没响,倒响起清脆的“啪啪”两声,原来是骡子是马现在分出来了,老猛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給“苏修特务”甩了两个大耳刮子。

没想到“苏修特务”只会愣神,不会练拳,老猛大喜过望,扑上去把大汉掀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掐和拧,老猛双手齐上,直到把“特务”拧出声来。

“快松手!”“特务”松包似的央求老猛。

老猛正在兴头上,捡了个“纸老虎”打,不打白不打,英雄梦也并不难圆。老猛拧够了,就居高临下地用俄文向俘虏喊话。

俄文喊话是战备连队必学的用语,当老猛用俄文喊“缴枪不杀”时,她的“俄国俘虏”似乎不懂俄文,只是悻悻地用山东话搭腔:“老猛啊,别胡闹了,瞧你把俺掐的,跟紫皮萝卜似的,咋整?咋见人哪!俺不是王文义吗,啥苏修特务!”

大家通了电的双腿立即拔了电销似的站直了,定睛一看,地上坐着的不是连队的老拖拉机手王文义吗?深更半夜的他跑这来闹什么鬼?

“指导员让我扮个啥特务,啥特务只能光挨打不还手啊,这王八羔子出的啥馊主意!老猛啊,你咋手这么黑,俺啥时亏待你了?”

大家恍然大悟,回想起冲天火光中指导员那挺拔的身躯……

阿四从地上爬起来了,她确认眼前已无危险后,对王文义说,“指导员十三点(神经病),哪能格个(这个)样子,阿拉又不是猴子,侬要西(死)快了……”

说不清是悲是喜,是酸是辣,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王文义从地上拽起来。老猛愣住了,她受辱般地喊起来,“拿老子耍着玩哪!”大家又赶紧安抚她,一致表示她最“像英雄”。

王文义不爱听,往地上吐唾沫:“啥英雄狗熊的,把个老实人照死里打。”这么一说,老猛又要扑上去。

事后,指导员按工伤給王文义五天休假才算“私了”。许多年后,我们得知“一号通令”是林彪篡权的阴谋,既是阴谋,落得闹剧的下场也就不足为奇,只是委屈了老猛“英雄无用武之地”,和王文义的关系磨合了许久才言归于好。

悲剧

有言道,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这本是情侣们的海誓山盟,我却亲眼所见同年同月死的两个知青,她们不是情侣,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她们的死是那样长久,那样痛楚地萦绕在我们心头……

小青和小琴同是六八届哈尔滨知青,下乡时,她们都只有十六岁。

小青家境贫寒,兄妹五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青过早地成熟了。她皮肤黝黑,目光炯炯,说起话来刀子嘴不饶人,走起路来则是一路风。

小琴是妈妈的娇宝贝,在家饭来张口,衣来张手,下乡后,一离开小青,她就六神无主,常听见她吊着嗓子,屋里屋外像只猫似的跟着小青,口口声声喊,“青姐,青姐!”

小青心灵手巧,处处关照小琴,打毛衣啦,拆棉被啦,她大包大揽,从不让小琴操心,只是有时骂小琴是个“嫁不出的姑娘”,小琴娇嗔地说,“这算什么话嘛,啊哈……”姐俩笑作一团。

小琴是个漂亮姑娘,一笑,两个酒窝似有佳酿外溢,令人陶醉。下乡不久,她被选去当卫生员,从此离开了风吹日晒的大田,而小青却留在劳动强度最大的基建班里。

第一次給李嫂接生,小琴遇上了麻烦,十二个小时孩子也没有生下来,小琴受不了刺激,大哭大叫着从屋里跑出来,小青正横在门口,见状打了她一嘴巴,怒骂:“真给我丢脸,你溜了,那娘俩怎么办?!”小琴于是又呜呜哭着跑回屋里,直到李嫂把孩子生下来。

春去秋来。黑土地上铺上了金毯,滚滚麦浪远倚蓝天。开镰啦,小青冲在最前边,别人弯下腰时,她直起来,挥动着金光灿灿的镰刀放声高歌:

“太阳呦,一出呦,满天红哪……”

就像一朵雪浪花,小青矫健的身影在麦浪间上下闪动,小琴背着药箱站在田埂上,自豪地对小青喊,“姐,加油!姐,加油!”

本是无比美好的收获季节,谁也想不到小青尝到的是一颗苦果。

那天,小琴收到了妈妈給她寄来的十五元钱,不知怎么的,这钱找不到了。有人分析是小青拿的,以为只有小青知道小琴家寄了钱。

指导员把这件事作为“阶级斗争”事件拿到会上分析,说连队因此要展开一场运动,深挖“阶级敌人”。

小青浑然不知,仍哼着歌回到宿舍,她发现宿舍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大家都对她有些爱搭不理的。

小青问小琴,“咋了?”

小琴不语,倒是有位知青多了句嘴:“出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小青是个火爆脾气,受不了打横炮,她跳起来去找指导员。在连部,她像一只困兽一样转来转去,吼道,我小青人穷志不穷,谁也别拿我耍着玩!

她把指导员拽到宿舍,当着众人的面,拎起自己的箱子啪地往地上一扣,她说,谁有本事谁来查!

大家都悻悻地觉得有一点对不住小青,正欲好言相劝,突然,有人从衣服下面发现一个小纸包,纸包里不多不少包着十五元钱!

小琴脸色大变,她惊恐地说,“姐……”

“琴,这不是你的钱,这是我要給我妈妈寄的钱……”小青跺着脚,抚着自己的胸膛:“琴,我是你姐呀!”

小琴从此不再和小青说话。

指导员算是給阶级斗争找到了一个活靶子,天天对着靶子打,对小青的批判也就逐步升级。指导员在会上讲,小青是混在革命队伍中的败类。

小青像枯萎的花朵一样凋零了,她总是怔怔地地想着心事,闲下来,她用木棍在沙土地上划着,“小琴,小琴……”

一天,连里又要开批判会,指导员通知小青做点思想准备。小青冷笑着回答:“什么思想准备?不就往死里整我吗?我死了,你们都干净了!”

开会的前一天,小青找到李嫂借斧子,说是劈柴,李嫂劝她:“孩子,凡事想开一点。”小青却恍恍惚惚地问:“听说把斧子放在火上烤一烤,杀人不见血呢。”

李嫂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神经不太正常啦。

小青回到宿舍,掏出一面小圆镜梳头,梳完头点起油灯給父母写信,写一张撕一张,然后趴在箱子上抽泣。

小青的宿舍只有四人,除小琴外,其余两个人打夜班。小青和衣躺下。半夜,小青爬起来细细端详小琴,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到小琴的脸上。

小琴惊醒了,不耐烦地问:“你要干什么?”

“琴,我想和你说……”小青哽咽着。

小琴翻了一个身,嘟囔了一句,“讨厌!”便又沉睡过去。

惨淡的月光射进屋里,小青抱膝坐在炕头上,她微闭着眼睛,昏沉沉地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是在遥远的从前妈妈对她唱的小曲。这时候,门外响起拖拉机声,打夜班的人回来了。小青突然瞪圆了双眼,像只猛狮一样蹿起来,举起斧头朝小琴头上劈了下去。随着“咔嚓”一声响,小琴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抓住了小青的脚后跟,小琴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哀叫了一声“姐!”

“你先走,姐就到!”小青说完,挥舞斧头向小琴的面部乱劈,小琴的手渐渐松开了,她倒在血泊中。

“琴……”小青扑在小琴身上。

下夜班的人正巧这时候拉开了宿舍门,她们全愣住了。小青脖子上系着小琴那条雪白的围巾,双手鲜血淋淋,眼睛放射出野兽一样狰狞的目光。

“啊?”大家惊呼,向后退去。

小青把斧头扔在地上,向连队西北角的一口深井跑去。她赤着脚,披着头发,挥动着双手,--一路狂奔,“琴,等我,我来了,我冤啊……”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小青一口栽进那口深井,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此后四处静悄悄。

小琴和小青的墓地中间隔着一片草甸子,遥遥相对,春暖花开的时候,鸟儿落在她们的坟头鸣叫,似乎诉说着那段撕心裂肺的悲惨往事。

小琴的母亲从此精神失常,而小青的母亲正患重病,闻听此讯后不久就抱憾九泉。

连队大扫除时,从宿舍旮旯里找到了小琴遗失的纸包,十五元钱完好无损,知青们捧着这个纸包来到小琴和小青的墓前,悲恸,哀号不已。

1975年,我从北大荒回北京,在办手续的时候碰到小琴的父亲前来扫墓。老人为女儿燃香祈祷,又绕道小青墓前虔诚默哀。老人喃喃地说:“苦命的孩子们啊!”

二十五年过去了,知青们的孩子有的已经像小青小琴那么大了,然而她们俩呢,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

作者原为黑龙江兵团3师32团知青

徐寒梅,《追求》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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