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4日 星期五

《出身论》仅仅捍卫常识却以生命为代价


  核心提示:《出身论》仅仅是说出了一些现在看来属于“常识”的问题,在三十几年前,作者遇罗克竟然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能很难想象,《出身论》仅仅是说出了一些现在看来属于“常识”的问题,在三十几年前,作者遇罗克竟然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就大环境而言,从1957年起,中国的政治形势便不断“左”倾,“阶级斗争”日渐为“纲”。在青年学生面临的所谓“红”(政治态度)与“专”(文化知识)的关系中,越来越强调“红”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文化知识被视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遭到批判、禁绝;1960年代中苏关系破裂,一度在青年中影响颇大的苏联文化也被冠以“修正主义”而被批、被禁。在这种极端封闭的“革命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也因此极为孤陋、畸形和偏执,充满所谓“革命理想主义”色彩。随着对“资本主义复辟”、“剥削阶级时刻要夺回失去的天堂”的宣传不断加强,青年中更产生了一种草木皆兵、近乎病态的政治敏感。

  在学校和青年工作中,日益“左”倾的“阶级路线”使家庭出身越来越能决定个人的命运。“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青年学生在上学、就业、入党、入团、参军等方方面面都受到严重的歧视。其实,这些青年学生对新社会同样充满热爱,同样充满共产主义的理想色彩,并因此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怀有一种“原罪感”,总想“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由于家庭背景,他们中的许多人知识面较宽,视野较广,却又习惯于自我压抑:一方面,他们对从父辈影响中得来的某些“非无产阶级”文化有某种深深的留恋,对日益严厉的文化、思想批判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另一方面又自觉努力用“无产阶级世界观”改造自己,批判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和情调”。一方面因在入党入团、升学参军等问题上受到不公正待遇而不理解,另一方面又认为这是对自己家庭出身的一种应有的惩罚。这种矛盾产生的内心痛苦,长期难以纾解。

  当时,最为自信、活跃的是“革命干部子弟”,尤其是高级干部子女。“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与“当然接班人”、“舍我其谁”的优越感、特权意识在他们身上融为一体。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确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最可靠“接班人”,所以很早就表现出直接的政治参与愿望。

  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部分高干出身的学生提出不仅要在教师中“四清”,学生中也应进行“四清”,进行“阶级排队”,对“非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学生进行更为严厉的整肃。他们认为学校给自己的照顾和特权还远远不够,一旦他们的过分要求(如完全废除考试、对其他学生进行批判等)没有被全部满足便认为学校“压制革命派”。他们认为当时的教育路线“左”得远远不够。由于家庭背景而能“得风气之先”,毛泽东关于“阶级斗争”、“教改”的谈话首先在这群人中流传。他们根据毛的讲话精神,认为当时的学校仍是“智育第一”、“白专道路”、“修正主义统治”……当“文革”一开始,他们就组成红卫兵,得到了毛泽东和“中央文革”的支持,不仅夺过学校大权,而且“杀向社会”。他们要用暴力、鲜血来实现绝对一元化、“一片红”的理想,成为一支为所欲为、令人望而生畏的冲锋队。

  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再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便明确说道:“我们的领导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我们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造反!你们胆敢造反,我们就立即镇压!这就是我们的逻辑。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里”。(《红旗》,1966年第11期)手握“国家机器”,却又要享“造反”之名,确实令人叹止。

  他们首先破除的是考试制度。因为“文化”的比重虽然早已大幅下降(其实在入学的分数线上他们已享有相当的优惠),但“考分”的公布毕竟成为对等级特权的默默抗议和无形挑战。因此,他们提出应按“阶级出身”和“政治表现”录取学生,用保送和推荐制取代考试制,其实质是要实现等级特权利益的最大化。此时他们把许多学校领导人和教师打成“黑帮”、“反动权威”、“牛鬼蛇神”,关进“牛棚”,其中不少被迫害致死。痛定思痛,这正是长期进行“阶级仇恨”教育的恶果。与此同时,这批大权在握的红卫兵立即在学生中“组织阶级队伍”,按家庭出身分为“红五类”(革命烈士、革军、革干、工人、贫下中农)子弟和“黑五类”或“黑七类”(地、富、反、坏、右、黑帮、资本家)子弟。“黑七类”子弟被称为“狗崽子”,不仅没有任何权利,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在不少学校,“红五类”子弟可以任意殴打“黑七类”,而且后者必须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甚至被强迫殴打自己的长辈。

  血统论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成为红卫兵的信条,被谱成歌曲传唱。红卫兵的发起组织之一,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自来红们站起来》开篇即宣告:“我们是顶天立地的革命后代,我们是天生的造反者,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造资产阶级的反,接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旗。老子拿下了政权,儿子就要接过来,这叫一代一代往下传。”在通篇的豪言壮语之下,潜藏着的却是封建性极强的身份观念、等级观念、血统意识。这批红卫兵以“阶级”为标签宣扬“血统论”,可说是封建糟粕借尸还魂的绝妙例证。

  以“血统”为标准把学生分为“红五类”与“黑七类”子弟的做法引起不少学生,尤其是“出身不好”的学生的不满和反感,但面对掌握“国家机器”的红卫兵,他们敢怒不敢言。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因出身资产阶级、右派家庭而长期受歧视的北京青年工人遇罗克,以极大的勇气撰写并散发了《出身论》一文,力图从理论上对“血统论”进行批判。他的主要论点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实践观点出发,论证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因此家庭出身对于决定一个人是否革命并不重要。“不管是什么出身的青年放弃思想改造,都是错误的,对于改造思想来说,出身好的青年比出身不好的青年并没有任何优越性”。遇罗克孜孜以求的是一切青年都享有平等的社会政治权利,他说:“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力,我们一概不承认。”

  今天看来,《出身论》只是用最简单的事例、理论说明了最平常的道理,但在当时,却需要极大的勇气。最终,1968年,这位孤独、勇敢的挑战者付出了年仅27岁的生命。

  常识往往因其“平常”而不被注意,其实这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在人类历史上,不乏伟大的思想家因提出“异端”思想而受迫害,但这些思想家毕竟是少数英雄人物,起码在开始,接受这些“异端”思想而受迫害的只是少数精英,大多数平民百姓还可以相安无事“过日子”。但是,一旦常识遭到普遍的破坏,仅因说出“常识”就要受迫害,多数人感到人人自危,生活就会极其可怕,此时人们才会感到常识的重要。

  而捍卫常识竟要以生命为代价,则是最为可怕的。

  雷颐,《同舟共进》  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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