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4日 星期二

历史学家顾颉刚质疑禅让制引发风波


  90年前的1923年5月,30岁的顾颉刚公开发表了给钱玄同的一封信和按语,明确提出了他的“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基本内容,是认为先秦的历史记载是一层一层累积起来的,后人不断添加新的材料,使它越来越丰富;而随着时间不断向后发展,历史记载却不断地向前延伸:“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顾颉刚的理论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也就是说历史越悠久,人物的光环越是无限放大,传说中假的东西也就越多。当年,顾颉刚的这种反传统的理论曾在全国引发了了巨大的反响,加之正逢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风云激荡和一些学者的推波助澜,各种质疑与交锋你往我来,长达数年之久,造成“古史辨学派”运动的蓬勃兴起。此后,顾颉刚把各种研讨争论的文章汇编成为《古史辨》,竟煌煌七大册几百万字,1926年北平朴社印行出版第1册后,挟疑古运动的风起云涌,一年之内就再版了十次。

  当此之际,顾颉刚自称是“公认的妄人”,他的这个疑古理论甫一问世,就像一块巨石投进史学界的静水之中,成为“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引发轩然大波。自古以来,中国人引以为无比自豪的就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打小就背诵和熟知的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可怎么到了顾颉刚那里,这些辉煌的历史就统统成了后人假造的子虚乌有?不但为人类开辟鸿蒙的盘古此人没有,我们尊崇的三皇五帝也没有,更不存在所谓的尧让位于舜、舜又让位于大禹的禅让传说,因为大禹很可能是一个动物的化身,“禹是动物,出于九鼎”;就连我们天天顶礼膜拜的老祖先炎黄二帝,顾颉刚都说是后人有意添加的虚幻神像,这还了得?于是,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多数人如丧考妣地诅咒他,只有少数学者起而附合他的观点,还有人说他着了魔障,竟敢把几千年的圣庙一下子打成了一堆烂泥!那时,有不少名流学者拍案而起,引经据典地与顾颉刚打起了笔墨官司,而顾颉刚也不甘示弱,用自己的疑古观点来反驳古书记载上难以解释的种种矛盾。后来,另一个文化学者曹聚仁还把这些论辩文章汇编成《古史讨论集》一书出版。

  当年,顾颉刚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员,他一面在《读书杂志》上大写推翻古史神话传说的文章来展开论战,一方面编辑《中学用本国史教科书》。他曾向商务编译所史地部主任朱经农征求过意见,自己的疑古见解该不该收入到历史课本中去?朱回答说“现在政府大概还管不到这些事罢,你只要写得隐晦些就是了”。所以顾颉刚在课本上不仅不提“盘古”、对历代所推崇的“三皇五帝”,也只是略叙其事,并加上了“所谓”两字,以表示这些几千年来就具有高大形象的人物,其实并不可靠。孰料,这本中学教科书出版后,曾任山东教育厅长的参议员王鸿一大为不满,遂提出弹劾商务印书馆的议案,说此书公然蔑视“三皇五帝”的说法是“非圣无法”,主张政府加以查禁。这时,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也拿这个议案来大做文章,说什么“中国之所以能团结为一体,全由于人共信自己为出于一个祖先;如今说没有了三皇五帝,就是把全国人民团结为一体的要求解散了,这还了得?”这个一贯以进步面目出现的国民党理论家还耸人听闻地说:“民族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学者们随意讨论是许可的,至于书店出版教科书,大量发行,那就是犯罪,应该严办!”话说得如此激烈,商务印书馆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了,于是,商务印书馆的监理张元济匆匆由上海赶到南京,与“党国元勋”吴稚晖接洽,商量解决办法。当时,国务会议所提出的处罚条件极为严酷,指出:“这部教科书前后共印了160万部,该罚商务160万元。”由于商务印书馆出不起这笔罚款,就请吴稚晖出面转圜求情,最后免去了罚款,以禁止发行了结此案。顾颉刚没有想到,他的一次疑古行为,险些毁掉了声名显赫的商务印书馆。

  对顾颉刚“古史辨学派”如何定位,史学界至今还是存有很大争议,很难盖棺论定。就连当年的鲁迅,在自己的小说中也写过讽刺顾颉刚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多年之后的1952年,当中央政府讨论筹办中国科学院、有人提起顾颉刚时,毛泽东也马上讲到了“大禹是一条虫”的这桩公案,都对顾颉刚的疑古理论,平添了稍许的讽刺意味。

  其实,现在看来,顾颉刚用疑古思想推倒传统史学的偶像,并成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一条重要战线,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上无疑具有相当大的进步意义。据新出版的《毛泽东晚年读书纪实》一书(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介绍,1975年毛泽东在与芦荻老师关于读《二十四史》的谈话中说过:“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谓实录之类,也大半是假的。”所以,在《贺新郎·读史》中,毛泽东激昂地吟唱出了“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其实也正是在疑古。可以说,不知道历史上该有多少动人的故事与伟大的传说,真如顾颉刚的疑古之说那样,都是后人为了“圣王之道”而添油加料、甚至是无中生有制造出来的传说罢了。

  韩三洲,《南方都市报》 2013-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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