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锋如何走群众路线

　　1977年春天，“中国人民的新领袖”华国锋在确立了其“抓纲治国”的战略之后，把重点放在了“治国”搞建设上。与此同时，经济和社会压力正变得越来越大。在还未建成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之前，毛时代的遗留问题已经迎头压了过来。十多年经济建设失败所带来的诸多问题，都迫切需要解决。比如单单一个知青问题，要解决仍然滞留在农村的八百多万知青（或其中一部分人）的回城就业问题，就必须大规模地搞建设。所以，在5月上旬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石油化学工业部部长康世恩发言表示要建设十来个大庆[1]。这些目标，正是此时的社会经济形势所要求的，华国锋自然不会了解不到。为了恢复经济，华国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早在1976年12月第二次农业大寨会议上，华国锋就宣布要在“明年‘五一’节前召开全国工业学大庆的会议[2]”。1977年1月份，中共中央正式发出通知，“通知指出，工业学大庆，是从上层建筑到经济基础的一场深刻的革命，它必然会在政治、思想、生产、生活等各个方面引起巨大的变化[3]”。华国锋把“工业学大庆会议”看作是他的战略转变的决定性环节，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抓纲治国”，即从“斗争”到“建设”的转变，认为这将是“一场深刻的革命”。如何推动这场“深刻的革命”呢？华国锋采用的办法，是遵从毛主席教导的办法：“群众路线”。

　　在1977年春天，华国锋在实施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战略转变时，是如何实施“群众路线”的呢？


　　a )  走群众路线第一步要为群众树立偶像

　　“坚持群众路线，在党委领导下大搞群众运动”。党委如何领导？“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抓好典型[4]”。走群众路线，无论要做什么，总是首先要“精心培养和树立典型[5]”，树立可以供群众学习的典型，或者榜样、模范及英雄等偶像，而后搞农业、搞工业、搞军事和搞政治，有着同样的套路：

　　“毛主席指示我们，工业学大庆， 农业学大寨， 全国学人民解放军， 解放军学全国人民。在华主席、党中央英明领导下，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蓬蓬勃勃开展，军队在学习全国人民的同时，学“硬骨头六连”的热潮也正在兴起。现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又更加广泛深入地开展学习雷锋的群众运动[6]。”

　　“大庆”、“大寨”、“人民解放军”、“全国人民”、“硬骨头六连”、“雷锋”，这些都是为了搞走群众路线的政治运动而树立起来的偶像。

　　要从事经济建设，就必须依靠科研力量。党领导下的科学研究，也是要通过开展群众运动来推行。华国锋认为，“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坚持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其中，阶级斗争是“狠批‘四人帮’，肃清他们的流毒[7]”，是“革命运动”，而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也是革命运动。

　　一方面，华国锋为把从毛时代的阶级斗争，引导到生产和科研的方向上来，需要在政治上做大量的思想工作。他想要推动经济建设，在实际中却不得不先解决政治问题。政治问题一旦有突破，在建设道路上，仍然是沿袭毛时代走群众路线的经济建设思维模式。

　　另一方面，由于性质是“革命运动”，结果连搞科研也要找典型和模范来供群众学习，“坚持大搞技术革新”的工程师模范黄荣昌[8]就是一例。生产斗争、科学实验这些运动一旦被证明具有“革命”性质，就可以在党的领导下大搞特搞了。


　　b )  动员起来！一边领袖号召，一边组织群众响应。

　　“抓典型是实行群众路线、大搞群众运动的最有效的办法[9]”。一旦树立了典型榜样，下一步就是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了。“大张旗鼓地评思想、比贡献、选模范、树标兵，把最广大的群众充分动员起来，把一切积极因素调动起来[10]”。

　　动员的方法是先由领袖号召，而后由党组织自上而下一级一级地通过做思想政治工作去动员。先动员党内干部，再动员党外群众，最后由被动员起来的群众去“热烈响应[11]”。

　　党要领导工业生产，就号召“全党、全国工人阶级动员起来[12]”；党要领导农业生成，就号召“动员起来抗旱夺丰收，打好抗旱保麦保春播夺丰收这一仗[13]”；党要领导科学研究，华主席、党中央还会发出号召：“动员起来，尽快把科学研究搞上去[14]！”党还会领导卫生事业，也靠发出号召“动员起来，讲究卫生，除害灭病[15]”；旅大市电力紧张，党就领导群众“全党动员、全市动员”，大打“三电”人民战争：“节约用电、计划用电、群众办电[16]”。


　　c )  调动生产积极性：社会主义劳动竞赛

　　把群众动员起来了，如要保持住这种高潮，还要想别的办法。这其中，组织竞赛是一种重要途径。

　　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来，官方喉舌谈及的“劳动竞赛”，基本上都是阿尔巴尼亚、越南、罗马尼亚或者朝鲜等社会主义阵营兄弟国家的事情。由于这种方式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增加工人的劳动强度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受到了毛派的指责。抓捕“四人帮”之后，“劳动竞赛”逐渐开始重新成为中国的景观。

　　最初，是在1976年12月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期间，出现了一些企业进行“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零星报道。到了1977年2月抓纲治国战略提出以后，面临着治国搞经济建设要采取一些具体的办法问题。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重新成为这种具体的方法，如：

　　“郑州铁路局向北京铁路局发出友谊挑战，北京局立即应战，并向各兄弟路局发出挑战之后，立即引起全国各路局的热烈反响。

　　郑州局、北京局互相挑战、应战的消息公布后，齐齐哈尔、哈尔滨、吉林、沈阳、锦州、呼和浩特、济南、上海、武汉、广州、西安、乌鲁木齐等铁路局党委立即开会，讨论制定应战条件，根据各路局的实际情况，研究本局开展竞赛的部署[17]。”

　　1977年3月，中共中央在向全党下发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二）》[18]之后，“抓纲治国”的“抓纲”（即“揭批四人帮”）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治国”进而迈出更大的步伐。3月10日，人民日报头版刊登列宁的文章《怎样组织竞赛？（节录）》。这表明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在党的最高政治决策层面，把“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确定为“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重要方法[19]”。

　　在政治上排除了障碍之后，“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以政治运动的方式搞了起来。这种来自毛时代的对经济建设的“领导”，一直延续到后来邓小平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最高领袖领导群众运动的方法，除了为“群众”挑选和包装偶像，还有一种是“题词”。华国锋在1977年5月为劳动竞赛题词说：“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拚命，无往而不胜[20]”。要求“革命加拚命”，正如毛派所指责的那样，这种劳动竞赛不过是增加了工人的劳动强度。它所能解决的经济社会问题是很有限的。


　　d )  解决政治问题的经济会议：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

　　华国锋要想解决越来越紧迫的经济社会压力，必须要有大手笔。但是在所有人都经国家机器灌输了这么多年的阶级斗争思维的前提下，要扭转这种斗争思维，如果过快过猛，反而会出问题。因此，做充分的准备是必要的。那么，要解决这些经济问题，首先要解决的实际上还是政治问题。

　　1977年1月，在决定召开工业学大庆会议的通知中说：

　　“学不学大庆，是要不要继续革命的问题，是执行不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问题，是要不要把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基层的问题，是要不要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的问题，是坚持不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共产主义方向的问题[21]。”

　　华国锋把经济问题不仅作为政治问题来对待，甚至上升到革命路线、社会主义道路、共产主义方向这样最高的政治层面上来对待。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1977年4月20日[22]至5月13日[23]，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先后在大庆和北京两个会场召开。这次由7000多人参加、历时20多天的大型会议，要解决的是继续革命的理论和社会主义工业之间关系的问题。以最高规格在最高层面谈论“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之间、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的问题。经过充足的准备，大会最终在理论上到达了华国锋想要的结果，“就是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同办社会主义工业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24]”。从而在理论上调和了继续革命理论和办社会主义工业之间的矛盾。

　　在政治上，办社会主义工业就被证明是革命行动了，这就解决了大规模搞建设的意识形态问题。到了这个时候，华国锋从“斗争”到“建设”的转变，才有了理论依据。


　　e )  政治问题一旦解决，经济建设马上一哄而上

　　“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是一次解决政治问题的经济会议。按照群众运动的搞法，政治问题一旦解决，消除了政治阻碍，全党上下就统一了思想。于是，上面喊出的是大干快上，下面自然就是一哄而上。在这次会议上，石油化学工业部部长康世恩发言表示要建设十来个大庆[25]。这显然是政治需要，经济上似乎连最起码的可行性调查都没有做。大庆是石油企业，需要有油田。要建设十来个大庆，去哪里找那么多油田呢？这次大会开了一个多月之后，地质工作才突然成了党的宣传喉舌里的热门词汇[26]。华主席、叶副主席也开始“接见科学和地质工作者[27]”了，认识到“地质工作是工业建设的头一关[28]”了。

　　显然，这种群众路线走得再轰轰烈烈，也和实际社会经济形势的需要格格不入。1977年春天，在热热闹闹走了三个月的群众路线之后，华国锋得到的，不过是几年后全党对他这一失误的清算。


　　f )  结语

　　“群众”被认为不具备完整的政治意志，所以要靠党来领导，要靠党来代为表达其政治意志。而党领导群众的方法，首先是要替群众选择好供其崇拜的偶像，然后要包装偶像，要树立起偶像远远高于群众的形象。所以有没有能力选择和树立典型、榜样和模范这些偶像，是衡量党的干部的领导能力的硬指标。树立好偶像后，还要一边有高层领袖号召，一边有基层干部做思想政治工作，双管齐下把群众动员起来去学习偶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依靠这个力量就可以使群众按党为他们设计好的模式去工作、学习甚至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不仅要用舆论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要正面鼓励，不能有负面新闻，以防打击积极性。还要用竞赛、题词等种种方法去保持住群众的积极性。

　　在现代政治观念下，公民通过表达个人政治观点参与政治，简单说，公民只有表达，没有被领导。领导与被领导仅存在于政党内部，而不是宪政公民体制下的现代社会之中。在毛泽东思想中，个体在融入集体之后，就不再有个体，也不再有个人政治观点。这种思想方式不支持现代政治概念，现代政治概念起源于古希腊polis这个词，是在个体保持不变的情况下组成的一个共同体。在现代人类社会，就是个体在组成共同体之后，依然保持着个人自由，包括人身、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宗教信仰等等一切个人自由和权利。换句话说，毛泽东思想下，政治过程不是靠个体通过自由表达来完成，那么剩下的，也只能是通过党的领导来完成。“群众路线”正是这种与现代人类文明隔绝的产物。群众路线要走得下去，需要的是没有完整政治意志的臣民、群众，现代公民则是它的天敌。在普通中国人越来越以国际文明标准看待自身生活的今天，“群众路线”正愈来愈显示出其愚昧、荒唐和与世隔绝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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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响应英明领袖华主席的号召  为建设起十来个大庆而奋斗石油化学工业部部长康世恩在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的发言（摘要）》，《人民日报》，1977年5月11日，第一版。

　　[2]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华国锋同志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1976年12月28日，第一版至第二版。

　　[3] 《中共中央发出召开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通知 号召各地区、各部门、各企业认真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论十大关系>和华主席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深揭狠批“四人帮”，掀起工业学大庆运动高潮，掀起抓革命、促生产高潮，以优异成绩迎接这次会议的召开》，《人民日报》，1977年1月27日，第一版、第四版。

　　[4] 《工作方法要有一个显著进步》，《人民日报》，1977年5月17日，第一版。

　　[5] 《华主席带领我们学雷锋》，《人民日报》，1977年3月6日，第一版。

　　[6] 《向雷锋同志学习》，《人民日报》，1977年3月5日，第四版。

　　[7] 《华主席视察大庆油田时的谈话》，《人民日报》，1977年4月29日，第一版。

　　[8] 《排除“四人帮”干扰 誓做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促进派 老模范黄荣昌坚持大搞技术革新》，《人民日报》，1977年3月9日，第一版。

　　[9] 《工作方法要有一个显著进步》，《人民日报》，1977年5月17日，第一版。

　　[10] 《工作方法要有一个显著进步》，《人民日报》，1977年5月17日，第一版。

　　[11] 《热烈响应毛主席华主席的伟大号召 全国军民掀起学习雷锋的群众运动 广大军民决心在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认真看书学习，深入揭批“四人帮”，努力做好各项革命工作，夺取天下大治的更大胜利》，《人民日报》，1977年3月6日，第一版。

　　[12] 《全党、全国工人阶级动员起来为普及大庆式企业而奋斗（一九七七年五月四日在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的报告）》，《人民日报》，1977年5月5日。

　　[13] 《国务院通知紧急动员起来抗旱夺丰收 打好抗旱保麦保春播夺丰收这一仗，对于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巩固和发展大好形势，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1977年3月21日，第一版。

　　[14] 《动员起来，加速实现科学技术现代化》，《人民日报》，1977年7月5日，第一版。

　　[15] 《动员起来 讲究卫生 除害灭病》，《人民日报》，1977年4月5日，第三版。

　　[16] 《节约用电 计划用电 群众办电 旅大市全党动员、全市动员，大打“三电”人民战争》，《人民日报》，1977年11月13日，第一版。

　　[17] 《为大治大上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人民日报》，1977年3月6日，第一版。

　　[18] 中共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二）》的通知及材料，1977年03月06日，中发［1977］10号。

　　[19] 《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好得很》，《人民日报》，1977年3月4日，第二版。

　　[20] 《先进更先进 后进赶先进 革命加拚命 无往而不胜》，《人民日报》1977年6月2日，第一版。

　　[21] 《中共中央发出召开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通知 号召各地区、各部门、各企业认真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论十大关系>和华主席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深揭狠批“四人帮”，掀起工业学大庆运动高潮，掀起抓革命、促生产高潮，以优异成绩迎接这次会议的召开》，《人民日报》，1977年1月27日，第一版、第四版。

　　[22] 《在英明领袖华主席亲自主持下 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在大庆油田隆重开幕》，《人民日报》，1977年4月23日，第一版。

　　[23] 《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在华主席领导下实现国民经济全面跃进 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在京胜利闭幕 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领导人出席 汪东兴同志主持闭幕式 纪登奎同志致闭幕词》，《人民日报》，1977年5月14日，第一版。

　　[24]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 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同志在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的讲话（一九七七年五月九日）》，《人民日报》，1977年5月13日，第一版。

　　[25] 《响应英明领袖华主席的号召  为建设起十来个大庆而奋斗石油化学工业部部长康世恩在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的发言（摘要）》，《人民日报》，1977年5月11日，第一版。

　　[26] 参见《人民日报》，1977年6月30日，第二版。

　　[27] 《华主席叶副主席接见科学和地质工作者等 华主席的指示和关怀极大鼓舞广大科学工作者攀登科技高峰、为社会主义祖国争光、为人类做出较大贡献的战斗意志  李先念、陈锡联、汪东兴、吴德、吴桂贤、苏振华、倪志福、徐向前、王震、余秋里、谷牧和粟裕参加接见》，《人民日报》，1977年7月4日，第一版。

　　[28] 《国家地质总局负责人对新华社记者、本报记者谈话时指出 地质工作是工业建设的头一关》，《人民日报》，1977年7月11日。

　　张崑，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