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孫乃修:林昭《秋聲辭》之英雄俠骨與悲愴情思

——紀念林昭就義四十五週年


林昭獄中所作古體詩最多,皆系自抒胸臆、批判時政之作,情感慷慨跌宕,筆墨沉雄痛快,英雄大氣交織悱惻悲情,一唱三歎、迴旋變奏、富於美學魅力,直承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主人精神,高揚中國古代思想家“威武不能屈”“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精神(《孟子》“滕文公下”“公孫丒上”),光大中國古典詩歌感時憂民、批判時政、慷慨悲歌的道義精神。這些詩作,篇篇精品,乃真正的血淚之作,是當代中國思想史、精神史、人格史、文化史、文學史的珍貴遺產。

一九六三年十月,林昭在獄中完成《秋聲辭》,自序:“在獄三秋,侘傺長恨;秋心秋緒,鬱作秋聲。即用鑑湖女俠斷句為韵,並作轆轤體以敷陳其意。有願補石,不避續貂,回環往復,聲氣尚應。後生其再來人歟?抑前賢餘烈之蔭也!哀時明志,未辨今昔,成仁取義,誓繼踵武。”(此序及詩皆據十四萬言書附錄二)女詩人激憤世道黑暗,沉痛之情與傷秋之心鬱結交鳴,化為這篇秋聲辭。

所謂轆轤體,是古典詩體之一,常用於五言組詩或七言組詩,每首皆重複共同的某一句,像西方音樂中的奏鳴曲常常復現某一小節(Bar,Measure)或動機(Motive),時而躍出、旋即飄逝,類似主題、卻不完整。這一詩句常在偶數句復現,依次位於五首之第一、二、四、六、八行,構成往復回環結構,類似轆轤之旋轉。女詩人使用秋瑾烈士(1875-1907)臨刑所書七字絕筆“秋風秋雨愁煞人”(秋瑾引自清代詩人陶宗亮《滄江紅雨樓詩集》中《秋暮遣懷》“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句)。女詩人直承辛亥革命先驅鑑湖女俠之事業、人格、膽氣,猛烈抨擊當代極權體制、獨夫民賊、黨國奴才,將一懷悲憤融入秋風秋雨、化為一組五首環環相扣、往復迴旋的悲愴主題變奏曲。




秋風秋雨愁煞人,憑對遙天吊荊榛。
狐鼠縱橫山岳老,脂膏滴瀝稻粱貧。
為悲寂寞求同氣,敢避艱難惜一身。
夜夜腸迴寒蛩泣,丹心未忍逐青磷!

女詩人感時傷秋、批判現實,透過高高鐵窗、一孔蒼穹,為大好河山被獨夫民賊糟蹋淨盡、中華大地荊棘滿地、可憐民眾化為餓殍而深致哀悼。狐群狗黨竊據社稷、獐頭鼠目皆披衣冠、邪風鬼氣橫行中國,大地荒蕪、民生凋敝,天若有情、天當殲之,山若有靈、山亦傷情。民脂民膏被揮霍浪費,人民掙扎於飢寒凍餒。可悲寂寞,大地無聲,渴望同仁,共舉其事;重建中國,事業艱鉅,吾願為之捐軀獻身。每思至此,夜夜難眠,秋蟲鳴泣,正如我心,這片丹心,何忍自棄!心魂所系之苦難大地與英雄志士之熱血俠骨,構成此詩的悲壯基調。

這是舉國謊言、滿耳頌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鍍金時代,這種習氣五十年後至今未改。在一片虛偽頌歌中,女詩人睜開一雙明澈大眼,看到苦難深重、百孔千瘡、瀕臨死亡的真實中國。“吊荊榛”“稻粱貧”“狐鼠縱橫”就是對這個時代的真實寫照(粱之原文誤為梁,徑改)。那夜夜“寒蛩泣”,實在是女詩人在為這個不幸民族而哀悼、流淚,“敢避艱難惜一身”就是她的戰鬥誓言。此詩無異於對那滿紙“偉大光榮正確”之謊言及其子孫後輩自欺欺人之“堅持”、“自信”、“癡人說夢”的一記響亮掌嘴。




劫裡芳華不成春,秋風秋雨愁煞人!
青衫淚浥朱顏悴,碧血花催白髮新。
決死精衛戰浩蕩,傷心子規哭沉淪。
齊家報國猶虛說,愧負望殷父老親。

女詩人才氣風發、正富青春,卻無辜受難,縱是大地春回,獄裡獄外沒有春天;身陷囹圄、青春不再,秋風秋雨、情何以堪。淚水濕透衣衫,紅顏凋為憔悴,鮮血凝成無數心花,日日平添絲絲白髮。懷抱精衛填海之志,誓與邪惡極權死戰,心痛有如子規啼血,聲聲慟哭神州沉淪。齊家報國平定天下,如今於我一事無成,父母親人殷切厚望,實在令我深愧於心。女詩人獄中自省身上負擔的社會興亡之責,為中國禮義文明之淪喪而慟哭,儘管青春飄零、白髮日多,但隻身面對強權、決心戰死之志卻從未動搖。青衫與朱顏、碧血與白髮,兩兩生動互文,構成富於視覺美學之情感衝擊力,生命之激情與青春之飄逝、一懷英雄壯志與終身囹圄囚禁構成內在的悲劇性衝突。




哀江南賦墨溶塵,抱恨楚囚志未伸。
霾露霾霜瘦生菊,秋風秋雨愁煞人!
寧隨兆庶盟朝日,豈戴獨夫躡佞臣。
唱徹招魂金鐵寂,肝腸百沸濕羅巾!

智者的憂憤、道義者的剛健、先驅者的孤獨是組詩《秋聲辭》主題,這一主題在此詩中得到集中體現,在批判現實筆墨中展開和深化。女詩人以史家眼界縱觀中國歷史、觸發興亡之慨,由庾信《哀江南賦》所寫南朝蕭梁王朝侯景之亂造成的大好江南之殘破,想到自己所歷當代事變,直如南朝庾信所歷侯景之亂,可惜自己身陷囹圄壯志難酬。這個世代陰霾滿天、霜露逞威,縱是菊花亦遭凍餒,偏偏又是這秋風秋雨、愁緒繚亂之際!女詩人明確宣告:我與億萬人民站在一邊,立誓定要改天換日、迎接中國曙光,而與獨夫民賊、侏儒佞臣勢不兩立。女詩人無奈地嘆息:即使把招魂之曲唱破喉嚨,也無人應之揭竿而起,每思至此,不禁憂思百結、心血沸騰、淚濕羅巾!

讀此,令人油然想到南宋英雄詩人辛棄疾詞:“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英國叛逆詩人拜倫在《哀希臘》(TheIslesofGreece)詩中亦為此悲嘆:“在你這沉默無言的國土上/英雄的頌歌已不合時調——/英雄的心臟也不再跳盪!”“怎麼,依舊死氣沉沉?一切淵默無聲?/呵!不;——死難英雄的呼喊/猶如遠方瀑布激流在暄騰”“想到這樣動人的胸房卻要給奴隸們去吸吮,/我的眼裡不禁熱淚滾滾。”(《唐璜》第三歌)

女詩人的鋼鐵意志和英雄人格在這英颯俊朗詩句“寧隨兆庶盟朝日、豈戴獨夫躡佞臣”中風骨挺拔,而多少沉痛蘊於“志未伸”“愁煞人”“金鐵寂”“濕羅巾”中。無人醒悟,依然昏睡,一片黑壓壓背影跟著一群佞臣匍匐跪向一個宵小之徒。詩中的雄健與悲哀、憧憬與失望、熱血與冷淚交織在一起,如奏鳴曲的兩個主題在爭鳴,極其複雜難言的心情盡在其中,正如貝多芬《熱情奏鳴曲》與《悲愴奏鳴曲》之交響共鳴。

唱破喉嚨,蒼生不起,為之入獄,無人醒悟。女詩人在秋風秋雨鐵窗冷獄中心思百結,仍念念在茲地憂患蒼生、義無反顧地獻身黎庶、全身心地祈福兆民,真真是一顆菩薩心、儒家仁、宇宙魂。

唐李延壽《南史》記載侯景叛亂觸目驚心:城陷,“悉驅城內文武裸身而出,使交兵殺之,死者三千餘人”(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十六謂二千人)“乃縱兵殺掠,交屍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景食石頭常平倉既盡,便掠居人,爾後米一升七八萬錢,人相食,有食其子者。又築土山,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毆棰,疲嬴者因殺以填山,號哭之聲動天地。百姓不敢藏隱,並出從之。”“時江南大飢,江、揚彌甚,旱蝗相系,年谷不登,百姓流亡,死者塗地。父子攜手共入江湖,或弟兄相要俱緣山岳。芰實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葉,為之凋殘。雖假命須臾,亦終死山澤。其絕粒久者,鳥面鵠形,俯伏床帷……於是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而景虐於用刑,酷忍無道,於石頭立大舂碓,有犯法者搗殺之。……又禁人偶語,不許大酺,有犯則刑及外族。”(卷八十)讀此血淋淋記述,恍如置身當代史。

侯景之亂、建康陷落、生靈塗炭、慘絕人寰,貴族文化、知識衣冠、南國文明在侯景率領的一群禽獸不如的強盜軍隊劫掠殺戮之下掃地已盡,庾信《哀江南賦》以“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八字概括一代悲劇。一九四九,當代侯景簇擁暴亂大軍奪取中國、立即展開屠城式全國士紳大殺戮(所謂“鎮壓反革命”)、思想大掃蕩(所謂“思想改造”“反胡風集團”)、知識大屠殺(所謂“反右”“讀書無用”“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學者學生上山下鄉”)、文明大剿滅(所謂“破四舊”“文化大革命”),剝奪人民言論自由、警特密布全國監控、驅趕全民毀林煉鐵、四千萬人餓殍棄野等等,不正是一千四百年前侯景叛軍大破都城建康、劫掠名門富家、屠城滅門抄斬、搶劫社會財富、擄掠他人妻女、毀滅禮義文明諸多罪惡行徑之千萬倍再現麽?女詩人對強盜侯景鬼魂之再世、富庶江南慘史之復現所懷沉痛哀傷之情,使此詩所含之千年歷史滄桑和現實思想容量沉重而深廣。




憂樂蒼生夙願真,壯懷激烈照天陳。
吞氈誰復思侯漢,蹈海我終不帝秦!
赤水赤原病體國,秋風秋雨愁煞人!
此身定化干城劍,貫日橫空泣鬼神。

直承前詩先覺、先驅者的憂憤孤獨(“唱徹招魂金鐵寂,肝腸百沸濕羅巾”),此首深化憂國憂民主題、批判現實立場,直抒義不帝秦、為民復仇的英雄壯志。憂樂系於蒼生乃吾一生夙願,為踐此志一懷壯烈可質青天。漢使蘇武十九年堅守氣節、囚於大窖、囓雪吞氈、誓死不屈,齊人魯仲連寧蹈海而死、義不帝秦,我林昭亦決不向極權暴政屈服!江河大地一片赤色,中華從此大病沉疴,如此秋風這般秋雨,豈不令人憂思百結!吾身必定化為一柄保衛國民的利劍,揮刃橫掃極權暴政(有如貞娥之刺虎),如白虹之貫日(有如聶政之刺韓傀),令天地鬼神為之感泣。

此詩不啻天地間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威懾一切極權暴政獨夫,再次強烈放射出女詩人英雄性格之燦爛光輝。這是當代心懷奇志、慷慨悲歌之士,仰面青天、俯念大地、心系蒼生,她會做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包括挺劍怒刺獨夫民賊,化為厲鬼亦必敲碎其顱。宋代天才的女詩人李清照名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正是對這位當代英雄女詩人性格的精彩概括。毫無疑問,李清照之英雄詩魂直通林昭性靈、詩思。




浩歌慷慨奪江津,最是知音第五倫。
翰墨請纓彰素志,榛苓補石證前因。
凌霜勁節千鈞義,揮刃英謀一念仁。
莫笑猖狂喬作態,秋風秋雨愁煞人。

此詩直承前詩慷慨激昂氣勢,縱墨抒寫英雄襟懷,將組詩推向並結束在英雄人格的最強音上。

首句“奪江津”殆用東晉末年(義熙元年,公元四零五年)劉毅率軍赴湖北江陵討伐叛軍桓振事,時桓振襲破江陵,挾持晉元帝至江津(江陵南),劉懷肅在唐興協助下,揮軍斬殺桓振,奪回江陵,討平桓玄餘眾,桓玄篡逆晉室事至此平息。倘女詩人用此事,則似指毛澤東流氓勢力正是當代強梁桓玄擁兵篡逆、餘孽桓振昏庸暴虐,此倒行逆施之輩必將覆滅。

次句“第五倫”,東漢人,字伯魚,仕途自草根始,由小鄉官緩慢上升,終至司空(三公之一),居官極清廉方正,俸祿僅留一月糧,餘皆救濟貧困百姓,所到之處,民望極佳,立身守正,為官不阿。女詩人激賞第五倫為官清廉深得民心(有人釋“第五倫”為“朋友關係”,釋“五倫”為五常,顯然不確)。

三、四兩句道出女詩人早懷投筆從戎之志、獻身救民意識。她從少女時代就有熱烈的性格和強
烈的社會責任感,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天生我才、必有大用,注定要在天崩地陷之際成為支撐天宇之棟樑、重建乾坤之彩石。

五、六兩句自明心志,堅執人類道義和人格氣節,視之重於泰山,守之威武不屈,為之殺身成仁。寧作英雄而死,不作奴隸而生。女詩人這種雄健精神人格直通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之俠骨英風。

七、八兩句筆墨靈動,與讀者委婉逗趣:莫笑話我這番殺身成仁之英雄誓言是狂妄自大、喬裝作態,我林昭絕無那個頭腦陳腐的專制獨夫詩中的妄自尊大和猖狂作態,我的詩句乃血寫之文,精誠所至、言行必果、擲地可作金石聲也。不信,請聽這秋風秋雨悲聲,那是我的一懷濃愁、滿腹哀痛。




組詩《秋聲辭》是女詩人為“哀時明志”“成仁取義”而作,是憂國憂民、批判現實之作,它的靈魂是英雄氣、道義感、人民心。在她看來,今人與前人面臨同一項事業,辛亥革命遠未完成,民主事業仍須奮鬥,自己是在繼承秋瑾烈士手中火炬、利劍而大呼猛進。

從組詩中清晰可見,中國傳統儒家優秀文化之“仁”“義”“氣”“節”仍是女詩人心靈中的崇高價值觀念和堅定人格觀念。仁,人性、人道、仁愛也;義,天地之道義、人間之正氣也;氣,人格元氣、精神質素也;節,志氣、行品、道義操守、人格原則也。為天地道義、人間正氣、人格尊嚴,女詩人心懷捐軀之志,磅礴大氣令鬚眉為之慚愧。為解救苦難民眾於倒懸,女詩人寧願忍受冰霜之苦,無懼刀刃加頸,這是何等英烈、何等仁慈、何等博大胸襟。

五首詩有如五個樂章組成的交響曲。女詩人以“秋風秋雨愁煞人”貫穿全詩,往復迴旋,不斷變奏,將五首詩緊密織成一個彼此呼應、情思起伏的藝術整體。

2013年4月22日完稿於多倫多

孫乃修,《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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