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3日 星期三

波士顿乐团飞抵上海了被告知不得演奏《命运交响曲》


  中外史学可能都有一种传统,研究历史只关注历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从前我自己也是这样,但是逐渐,可能跟自己的阅历有关,岁月能改变人,我觉得最重要的历史,不是这些大人物、大事件的历史,而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历史。很多东西从书本上学得,和你最后在生活中体验出来的,有时候是脱节的。梁启超早就说过,中国的二十四史,就是一部历代帝王的家谱,在二十四史中你看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记载得很少很少。

  我在读大学,包括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读过很多法国年鉴学派的书和文章,他们就强调日常生活的历史。但当时并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没觉得这个新潮的东西很重要。等我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很重要了,突然想起曾经读过、曾经学过的,再把那些书找出来受教。历史观发生变化了,我开始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才是最重要。但这个要研究却很困难,因为要找资料,那些重要的相关材料一般都缺失记录。实际上,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并没有被记录下来,记录的都是伟人或者几个罪大恶极的人物,或者是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

  比如,一讲到1953年实行粮食统筹统销,所有的书上就讲,这一政策给国家的工业化积累了大量的资金——这没错。所谓的粮食统筹统销就是规定农民不能随便卖粮食,只能卖给国家,国家规定了很低的价格。从前农民可以随便卖自己的粮食,当规定农民只能按照国家很低的价格卖粮食,同时工业品又用比较高的价格卖给农民,实际上每年这里都有个剪刀差,正是这个剪刀差为工业化积累了大量资金。所有的书中都说,这个政策给国家工业化积累了多少多少资金,没错,但是,实行了这个政策之后,给广大人民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个历史书中没有记录。从粮食统筹统销逐渐发展到棉花、各种农副产品都是统筹统销,现在看来,这就是城乡二元体制开始确立的时间点。我们的史书只是说它给国家工业化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但它没说,因为这个政策,农民一下子就成了“二等公民”。

  为什么这么说?我从前也知道城里人瞧不起农村人,但是真正下了农村才知道,农村人和城市人身份上的差别有多大。1958年国家又实行了严格的户口制,把中国人全都分为农村人、城市人,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说我今天去务农就是农民,明天我当工人就是工人——这是一个伴随终生的身份,你父母是农民,你生下来就必须是农民。后来还规定,小孩户口随母亲,如果有个农村小伙子当兵提干了,他又找了个农村姑娘,那他的孩子还是农民,这是一个身份问题。

  这些历史书中都没有记载,但小说中有反映。路遥的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就典型地写了一个农村孩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多困难,这种身份制度,在我们的历史书中就没有什么反映。那么这个制度开始松动是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开始允许农民进城打工、经商,但身份上你还是农民。所以最开始有个词,叫作“农民企业家”,有些农民进城经商成功了,成企业家了,但怎么叫作农民企业家?因为他一生下来的身份是农民。

  同样的,很多打工的在城里都呆了十几二十年了,身份还是农民,只能叫“农民工”、“民工”,和城里人干同样的工作,但待遇和各方面福利要差得多,这还是身份制度决定的。应该承认,1979年的改革开放允许他们进城了,这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说长期还维持身份制度的存在,维持这个不平等的状态,社会的前途堪忧。

  我下过乡,后来当兵,又当工人,又上大学。后来我下乡做调查时就发现,1979年刚刚允许农民进城,他们干的都是最苦的活,收入比城里人低很多,但是他们兴高采烈,为什么?能吃饱肚子,能吃白面了,这一点他就满足了。但是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就不会满足这些了,他们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

  研究日常生活的历史,关键在于记录老百姓的生活,从老百姓生活的角度看问题。比如说统筹统销,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模式,它更是一种社会管理的模式,计划经济首先要做到什么?把城里人和农村人最大可能地固定化,没有这个固定化你怎么计划多少粮食,哪个城市要多少?乡村的居民必须固定,每个城市的居民也必须固定,不能流动。另外,像通过单位、居委会发放粮票、布票,也是一种控制方式,离开了这些你没法生活,那么,没有粮票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很可惜,这些都没有人记录下来,几十年来的日常生活都没有被记录,这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作为学历史的人,我自己会有反省。比如说我们五十年代这一代人,尤其城里人,干部或者知识分子,都是读书人,都唱苏联歌曲,所以苏联老歌成为一代人的记忆,并且写到书里去了。但是想想农村,农村的孩子会吗?他们根本不会,而且他们占了人口的大多数,可是他们唱什么歌?他们有什么样的时代记忆?我们不知道。这么一看,我们的历史是不是很偏颇?

  所以我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一定要记录下来。一个政策制订出来,我们不仅要透过文本,更要看到背后他是真正怎么生活下来的,老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比如说,现在有些回忆录,我就从这些不同人写的回忆录中去搜集资料。那时候说布票很紧张,一些人家要安排好,添一床被子要多少多少布票,这时候当母亲的就要筹划怎么样给谁省一床,给谁做衣服,哪个兄弟少做一件衣服,这是非常复杂的事情。

  当我的历史观一变,我就觉得这些个人化的散文和记录是很珍贵的史料。南开大学有一位中文系的教授,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写文章说,自己当年结婚生孩子的时候,一个暖瓶都很重要,要给婴儿热奶、烫奶,但他却没暖瓶,因为供应券不够了,买不了。邻居一个老大姐看到后把自家的暖瓶借给他用。他生怕打破了,日夜担心,好几次做梦梦到暖瓶打破了,突然从恶梦中惊醒……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很难想象这个。我把这些都作为日常生活的历史,作为我的史料一点一点积累下来。

  日常生活应该是一种自由状态,或者说我只过我的日子,跟政治无关。但是在很多年代,政治要侵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规定不许烫发、不许抹口红,不许穿什么……只要超过这个范围就一顿打,或者给你关起来。我觉得,思想界的一些精英,有一些对政治、对国家的政策有独立思考、有不同意见的人,在任何时代、任何朝代都有,在专制社会这种人很容易受惩罚。这个容易理解。但是统治者要把自己的权力深入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只因为发型稍微不一样就受惩罚,这是少有的。当时有一个外贸部的人,他在外国工作,临时有事回国,没来得及换中山装,穿着西服在上海城隍庙转,戴红袖章的老头老太太就跟上来了,一问他是中国人不是华侨,就把他拽住了去派出所。派出所就问他,你是中国人凭什么穿西服?这是资产阶级服装,你为什么要穿?他不得不拿出工作证解释,费尽周折才得以脱身。像这种事情,现在只能当故事听,但就在二三十年前,却是普通百姓生活的梦魇。

  改革开放对中国的确有着重大意义,除了经济上不说,最重要的就是人的日常生活开始恢复。比如说改革开放,牛仔裤、喇叭裤开始流行了。但是这种流行也不是很顺利,刚开始时通过走私,牛仔裤、喇嘛裤进来了,一些人穿了,1983年反精神污染又规定,喇叭裤、牛仔裤是资产阶级的,不许穿,一些单位的领导都拿着尺子在门口量,小青年进厂的时候,先要量量裤子宽不能宽多少,窄不能窄于多少。一直到胡耀邦指示《中国青年报》发文章,说牛仔裤是美国劳动人民,是西部劳动人民的服装,这么一解释,牛仔裤才得以回到日常生活。大家现在觉得很可笑,但这就是中国日常生活的一个波折。

  还有跳舞。文革中只能跳忠字舞,文革后恢复了集体舞,后来又同意跳交际舞,但只能在举行舞会时跳,摇滚、迪斯科是绝对不许的,那是代表了资产阶级腐朽的、没落的。最后也是《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说,摇滚和迪斯科是来自黑非洲大陆的劳动人民的舞蹈,他们被贩卖到美国当了黑奴,跳舞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抗,是一种愤怒和发泄。只有这样,才找到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

  还有关于贝多芬的解禁,大家可能想不到,从1964年起贝多芬在中国就被禁了,因为这是西方的古典音乐,是西方的没落文化。粉碎四人帮之后,1977年是贝多芬诞辰150周年,全世界都在纪念,著名指挥家李德伦就跟他认识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长提议,副部长说,毛主席都批评不许演贝多芬,我作不了主,只能向部长请示。文化部部长说我也作不了这主,就向主管意识形态的政治局委员乌兰夫请示,乌兰夫说我也做不了主。当时1977年是华国锋主政,华国锋说可以在政治局提出这个事情来讨论一下。最后经过讨论才决定可以演贝多芬,其中一个合法性是什么呢?我们可以读列宁夫人写的《列宁回忆录》,她回忆说列宁非常喜欢贝多芬的第几交响曲,是因为这个才解禁。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在电台里第一次听到贝多芬,都惊呆了。播音员第一句话说,下面我们播送伟大革命导师列宁生前非常喜欢的贝多芬交响曲。后来我看刘心武写的回忆录《我是刘心武》,他也写到了这段复杂的历史。

  事实上这种历史是有源可溯的。早在1971年中美解冻,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访问中国,后来我整理周恩来年谱发现,他提出可以演贝多芬,而且他比较喜欢《命运交响曲》。但等到交响乐团的飞机到上海落地了,江青他们却突然说不能演这个,《命运》是一种宿命论,要演《田园》。交响乐的总谱很厚,不可能都随身带着,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指挥风格,根本来不及换曲排练。中美两国都很尴尬,又担心艺术家们生气罢演,只能通过美国驻华使馆的人去做工作,说因为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大多数来自农村,他们对《田园》有天然的感情,并且《田园》里面有暴风雨象征着革命,最后别人才同意改演《田园》。在这后面,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看到国家如何干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很多当权者总是觉得,我掌握权力,那么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我的品位就是大家应该接受的品位,跟我的品位不一样的就是庸俗的、低级的。当时接受邓丽君也是一个曲折的过程,甚至批邓时,正式文件中连“邓丽君”这个名字都不能出现,叫D位音乐,那种霓虹灯、舞美灯光更是批判的对象,再看现在中央电视台各种各样的灯光、烟雾,简直是“今夕是何年”。

  雷颐,东方历史评论网,原标题为《日常生活的历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