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1日 星期一

“文革”期间知识分子大批自杀达到最高峰


1949年至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及其它阶层自杀现象之剖析(4)


  3. “文革”期间

  “文革”期间发生的知识分子自杀现象达到了1949年以后的最高峰,反右后已基本消失的因政治运动而导致大量自杀的现象又开始集中出现。仅湖南省道县在1967年8月到10月之间被迫自杀的即达326人;文革期间,零陵地区的自杀人数达到1,397人[17]

  在文革的发源地北京大学,据那里的教师叙述,当那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出现后,全校被关被斗的所谓“反动学术权威”多达500多人,有一个时期燕园天天都有跳楼和上吊的,有的教学楼女生晚上都不敢近前。笔者曾看过的一个材料说,仅在北京大学,“文革”初期和工宣队进驻期间,自杀的著名教授就有24名。[18] 北大历史系共青团总支书记、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办公室主任的吴伟能文革中曾经是“左派”,担任了历史系文革委员会主任。1968年11月4日晚,他悄悄离开了“学习班”,在圆明园东北角投水自杀。死后第二天,北大历史系召开了针对他的批判会,给死者扣上了“反革命”、”叛党”(指自杀)等六顶帽子。在吴伟能的尸体被发现时,圆明园的那个池塘里还有三具尸体,其中有一对夫妇是北京地质学院的,有一个是清华大学的老师。[19]

  其实,文革中对知识分子的迫害遍及全国,岂止是北大一校1966年6月,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教授、清史专家、副系主任傅洛焕看到大字报和遭到“斗争会”攻击后在北京陶然亭跳湖自杀。文革时天津有一阵子自杀成了风,据说是由市委书记万晓塘、副书记王亢之的自杀开的头。一位天津的老大夫告诉笔者其亲自目睹之事:1966年8、9月间,在“红色风暴”刚刮起来的日子,他在市区海河上的解放桥上经常看见有尸体从河面上漂过,如果站立的时间长一些,还会见到两、三具。由于人们普遍见过投水自杀的尸体,以致于北京市民中流传着一种说法,不用看死者的面容,仅看尸体浮起时的状态就知道死者的性别,女的仰着,男的趴着。这种生活经验大概是中国人独有的。

  “文革”中自杀现象与以往不同的一个特点是,随着政治运动向社会各阶层全面延伸,其残酷程度越来越高,自杀行为也蔓延到了社会各阶层,不再集中于某几个阶层。从大学到中央机关,从普通工人到中小学生,都有人遭到或惧于政治迫害而自杀。[20] 但迄今为止关于这一时期自杀的记录始终是零散的。[21] 那时的自杀还有个奇怪的特点,即为数不少的夫妻结伴走上黄泉路。笔者居住的大院里“文革”一开始就死了好几对,来自延安、拍摄“开国大典”的著名摄影记者陈正青和他的妻子何慧是走得最早的一对。文革中的自杀行为一直延续了几年,根据一份”内部”的统计材料,仅上海市在1968年到1969年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饱受侮辱和折磨后自杀的人即达一万多人。由于关于文革的资料和回忆录比较多,读者可以从许多出版物中找到类似叙述,这里就不再进一步说明了。(未完待续)

  谢泳,厦门大学教授。

注释:

  [17] 见《疯狂岁月──“文革”酷刑实录》,转引自《大时代文摘》,1997年7月10日第8版(广州)。丁抒认为,“文革”初期自杀者约有20万人,他提供了几个具体数字:湖南大学在文革期间的“清队”中有18人自杀;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有4人自杀,包括从美国回来的女科学家雷宏淑,另有9人自杀获救未死;国防科委第九研究院自杀的达59人;上海市南汇县在清查“五一六分子”和“一打三反”中有41人自杀;青海省贵德县“一打三反”中有14人自杀;陕西省安康县“一打三反”中有12人自杀。(金钟主编的《共产中国五十年》第216、222、223、225页,开放杂志社,1999年,香港)。目前关于“文革”中自杀人数的估计都是不准确的,因为官方不开放相关的档案。

  [18] 北大教授季羡林在回忆“文革”时,对于这个时期的自杀现象曾有特别的感慨。他写道:“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北大自杀的教授和干部。第一个就是历史系教授汪某人。‘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几天,革命小将大概找上门去,问了他若干问题,不知道是否动手动脚了。我猜想,这还不大可能。因为‘造反’经验是逐步总结、完善起来的。折磨人的手段也是逐步‘去粗取精’地‘完善’起来的。我总的印象是,开始是‘革命者’的思想还没有完全开放,一般是比较温和的。然而我们这一位汪教授脸皮太薄,太遵守‘士可杀,不可辱’的教条,连温和的手段也不能忍受,服安眠药,离开人间了。他一死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汪某’的大标语,赫然贴在大饭厅的东墙上,引起了极大震惊和震动。汪教授我是非常熟悉的。他在解放前夕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了地下党,为人治学都是好的。然而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我实在不理解。但是我同情他。第二个我想到的人是中文系总支书记程贤策。对他我也是非常熟悉的。他是解放前夕地下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后来担任过北大学生会的主席。年纪虽不大,也算是一个老革命了。然而他也自杀了。他的罪名按逻辑推断应该是‘走资派’,他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这个杠杠。他挨过批斗,六一八斗‘鬼’时当过‘鬼’,在校园里颈悬木牌劳动也有他的份。大概所有这些‘待遇’他实在无法忍受,一时想不开,听说是带着一瓶白酒和一瓶敌敌畏,离家到了西山一个树林子里。恐怕是先喝了白酒,麻痹了一下自己的神智,然后再把敌敌畏灌下去,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想到他喝了毒药以后,胃内像火烧一般,一定是满地乱滚的情况,浑身就汗毛直竖,不寒而栗。我还想到了一些别的人,他们有的从很高的楼上跳下来,粉身碎骨而死;有的到铁道上去卧轨,身首异外而死。这都是听说的,没有亲眼见到。类似的事情还听到不少,人数太多,我无法一一想到了。每个人在自杀前,都会有极其剧烈的思想斗争,这是血淋淋的思想斗争,我无法想下去了。我的思绪在时间上又转了回去。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五十年代,当时两位教授投未名湖自尽。湖水是并不深的。他们是怎样淹死的呢?现在想来,莫非是他们志在必死,在水深只达到腰部的水中,把自己的头硬埋入水里生生地憋死的吗?差不多同时,一位哲学系姓方的教授用刮胡刀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血流如注,无论怎能样抢救也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痛苦地死去。......我从来没研究过自杀学,可现在非考虑不行了。我原以为离开自己很远很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我决无意于创建一门新的‘边缘科学’,自杀学或比较自杀学。现在是箭在弦上,非创建不行了。凡是一门新兴学科,必有自己的理论基础。我在别的方面理论水平也很低,对于这一门新的比较自杀学,我更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是想法当然是有一点的。我不敢敝帚自珍,现在就公开出来。”见季羡林的《牛棚杂忆》第74、78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8年,北京。

  [19] 据美国芝加哥大学教师王友琴的回忆。

  [20] 例如,外交部干部凌其翰叙述道:“田保生是我在国民党外交部同事多年的老友。…….不幸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十年浩劫初期,又遭受严重的冲击,1966年8月28日,他因不堪‘造反派’的百般凌辱,与夫人双双含冤而死。”(凌其翰,《我的外交官生涯》,第202至203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年,北京)又如,1966年夏天,北京市第三中学的语文老师石之宗在龙潭湖投水自杀,北京市第八中学历史老师申先哲也在被殴打后自杀;两年后,在新一轮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历史老师梁希孔、北京市第六中学的历史老师焦庭训,相继自杀;吴晗的女儿吴小彦在文革的迫害中于1973年神经错乱,1975秋天“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她又被捕入狱,1976年9月23日自杀。(据美国芝加哥大学教师王友琴的回忆)。

  [21] 笔者整理的文革时期部份自杀者的名单、自杀时间、自杀方式及部份相关记录之出处如下: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1966年12月26日,服安眠药)、北京市委宣传部长李琪(1966年7月10日)、公安部长李震(自缢于公安部大院的防空洞里,见高建国的《顾准全传》页724,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中共中央统战部长徐冰(1968年)、云南省委第一书记阎红彦(1969年1月7日,服安眠药)、纺织部副部长张琴秋(茅盾弟媳,沈泽民遗孀,跳楼)、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吴天石和南京师院党委副书记李敬仪夫妇(1966年8月3日)、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俞大因(1966年8月26日)、全国人大副秘书长余心清(1966年9月4日,切断动脉)、天津市委副书记王亢之(1968年2月)、学者熊十力(1968年5月24日)、南开大学党委书记高仰云(1966年,跳河)、哲学家李达(1966年8月24日)、电影剧作家海默(1967年)、电影艺术家应云卫(1967年1月26日)、复旦大学教授周予同、华东师大教授姚启钧(1966年8月4日)、电影演员舒绣文(1968年,在狱中)、著名民主人士黄绍宏(1966年8月)、物理学家赵九章(1967年)、作家孔厥(1966年,投水)、名演员赵慧深(1967年12月)、王达仁(见《吴宓日记》,第9册,页464,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黄操良(见蓝翎,《龙卷风》,页121、124,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经济学家沉志远(见《徐铸成回忆录》,页303,三联书店,1999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沉乃璋(1966年10月6日,服毒,见《北京大学纪事》下册)、北京大学中文系62级学生沈达力(生前被打成“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动学生,1966年3月17日,见《北京大学纪事》下册)、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教授董铁宝(1966年10月18日,见《北京大学纪事》下册)、中共新北大领导小组负责人崔雄昆(1968年,投水)、北京大学经济系学生杨复明(1966年9月14日)、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陈同庆(1968年8月28日,服毒)、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1966年12月16日)、作家马寒冰(服毒)、作曲家李劫夫(1976年)、郭世英(1968年4月22日,跳楼)、郭民英(1968年)、钢琴家顾圣婴(与母亲、弟弟一起,开煤气,见顾训中的“想起了顾圣婴”,1998年3月23日上海《文汇报·笔会》第8版)、良卿法师(见“良卿法师自杀之谜”,1997年4月18日《作家文摘》15版)、上海市北郊中学体育教师薜寿虎(1967年,与其妻及4岁、6岁的儿子一起,开煤气,据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袁进先生回忆)、《大公报》记者刘克林(1966年8月,见刘自立的“父亲──“堂堂之鼓,正正之旗”: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幻灭》,《北京文学》1999年6期)、施济美(自缢,见黄世瑜的“记忆中的施济美先生”,1998年4月13日上海《文汇报·笔会》12版)、乒乓球运动员姜永宁(自缢,见者永年主编的《那个年代中的我们》,远方出版社 1998年)、复旦大学副校长陈传纲(1966年,服大量安眠药,见陈四益的“传纲之死”,1999年2期《随笔》杂志页80)、教师蒋荫恩(自缢,见唐振常的“旧稿旧事──忆往事之二”,1999年4月24日《文汇读书周报》3版)、学者阎简弼(倒入卡车轮底,见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页15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学者黄少荃(自缢,见赵俪生的《篱槿堂自叙》页15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汪璧(顾准的妻子,吞服大量消毒用的“来沙尔”药水,见高建国的《顾准全传》页588,上海文艺出版社)、佟霭成(自缢,见戴煌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页193,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珠江电影制片厂编剧孙笑林(1967年,自缢,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刘纳女士回忆)、珠江电影厂演员黄玉中(1968年,跳楼,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刘纳女士回忆)、武汉大学教授杨端六(1966年)、天津河北梆子剧院著名青衣演员韩俊卿(服毒)、复旦大学哲学系总支副书记郭仁杰(1967年,见葛剑雄的《悠悠长水──谭基骧后传》页1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南开大学外语系教授吴恕求(1966年7月9日,服毒,据南开大学张汉如教授回忆)、南开大学化学系教授陈天池(1968年12月20日,自缢,据南开大学张汉如教授回忆)、南开大学经济系讲师孙兆禄(1969年1月24日,跳楼,据南开大学张汉如教授回忆)、南开大学数学系讲师孙凤池(1971年4月25日,自缢,据南开大学张汉如教授回忆)、北京大学西语系教师吴兴华(1966年,斯坦福大学教师王友琴回忆)、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教师徐月如和程远(1968年,斯坦福大学教师王友琴回忆)、北京大学西语系西班牙语教师蒙复地(1968年,斯坦福大学教师王友琴女士回忆)、上海市北郊中学高中学生李大申(1975年,跳楼,斯坦福大学教师王友琴女士回忆)、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王祖华(撞向汽车,见谢蔚明的“早期的《文汇月刊》和他的作者们”,《山西文学》,2001年2期)、其母张启行(服毒)、其父王熊飞(1969年,自缢)、小说《敌后武工队》的作者冯志(1967年,自缢)、留美归国博士肖光琰(一家三口被迫相继自杀)、作家白辛(1966年9月,服毒)。


  谢泳,爱思想 2013-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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