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3日 星期三

丁弘:我的一九四二——两次横穿重灾中的河南

  冯小刚导演的新电影《1942》成了颇抓眼球的事。说起来我对1942年有太多感受了。冯小刚的《1942》是描写河南的故事,我就是在这一年,在河南穿梭前行,步行千里,对当时河南局面的复杂、人民的苦难感受太深了。
 
  我家在1940年年初流亡到洛阳,生母在那儿病逝。1941年,父亲安排我到南阳读书,当时14岁。那个学校叫“河南战区中学”,不仅不收 学费,而且管饭吃,是对敌后流亡的学生进行援救的一个机构。我是自己背着背包步行前往的,孤身一人从北向南穿过三四个县,当时这对我来说还是短途。那时的 学校给我留下突出的印象有三:一、几十个同学睡在一间屋里的草堆上,天气好时就要把铺草拿出去晒,于是校园里遍地金黄;二、人人身上都生了虱子,在课堂上 有同学躁痒不安时,老师就说:“你到太阳底下把虱子捉一捉再来上课。”午饭后大家常挤坐在向阳的墙根下,脱了棉衣捉虱子;三、吃饭在院子里,一盆饭一盆菜 汤,饭要桌长公平分好才开始吃,要分得非常平均,常常是吃不饱。
 
  1942年到来了,河南省有了大灾,群众说是“水旱蝗汤(恩伯)”四大灾害。那时,学校每天只发一个馒头,大约三四两重,什么时候吃,自己考虑,可以保证饿不死,时间一长,实在难以坚持。
 
  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到达皖北,在那儿任一个中学的校长。那不是一般的中学,而是直属中央教育部的国立中学,全国只有23家。他所在的这个学校 是江苏省唯一的国立中学,援救从江苏沦陷区逃亡过来的学生们。我想,去投奔父亲,总可以吃饱饭吧。我的妹妹那时在南阳以西镇平县北郊山区里的菩提寺,那里 有一个战区小学,也是救援沦陷区儿童的。我想她也一定很困难。我投奔父亲也应该带她去,否则我这个哥哥实在不象话。我步行去镇平接她,学校不给我带走, 说:“你还是一个孩子,我们学校把她交给你,出了问题怎么交代?”我妹妹也坚持要跟我走。学校说:“实在要走,你们要找个铺保(旧时以商店的名义出具证明 所做的保证,编辑加注)出具证明。”我又为此折回,找到同乡帮忙,终于把妹妹接了出来。
 
  这样我们开始了横穿河南的千里之行。上路之后,发现1942年的河南真是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充满了恐怖的气息。我们没有回头路,只有硬着 头皮向前走。路上看到饿死的人栽到路边的沟里,吓得我们浑身发抖。我当时15岁,妹妹13岁。我们有时也能找到交通工具,那就是农民拉的架子车。我和妹妹 轮流坐上去,但是农民只能送我们一段,不愿意出远门,我们只有背着背包步行向前。这样一个县一个县走下去,看到的到处是饥民,每一个集镇上都有“人行”, 即卖人的行,和卖猪的“猪行”一样。老板的柜台前,凳子上坐着几个人,都是等待出售的妇女。当时有安徽以及湖北的人来买人。晚上好不容易找个地方住下来, 就听到一些悲惨和恐怖的故事:不外是说附近谁家人饿死了,还有说谁家的孩子死了以后被吃掉。开始觉得很可怕,听多了也觉得很正常。走到豫东地区,那儿叫 “黄泛区”,是1938年日本鬼子打到河南时,国民党在黄河花园口掘堤,让黄河改道以抵御敌人。因为事先没有预告,豫东十几个县变成了一片汪洋,淹死多少 人也说不清楚了。那时这一带又是一番情景,堤岸上群众搭着很多蓬蓬,艰难地度日,也不知他们怎么捱过这艰难的岁月。我们用了十多天,穿过七八个县,总算到 达了皖北的太和县,来到了父亲的身边。记得到家第一天,继母给我俩做了一条鱼,还有馒头。我大为惊讶,多年未吃肉味,更不要说鱼了,所以这条鱼给我留下了 深刻印象。
 
  父亲所主持的这座学校规模很大,他就安排我和妹妹在这个学校里上学。过集体生活。敌占区过来的学生是一律安排的。在我从南阳出发前,曾写信 给父亲诉苦,其中谈到1942年的河南是人间地狱,我虽然在学校里,也感到过不下去了,还提到“水旱蝗汤”一词,当然是对汤恩伯有微词,他是驻河南的集团 军司令员。父亲回信给我说:“不要乱说话,笔尤不可乱写。”到了1944年,日寇已经打通了从北平到武汉的平汉铁路,也就是说皖北已经陷入敌人的包围。学 校理所当然要迁移到后方去,但这个过程很复杂,任务很艰巨,需要军方的帮助。我的父亲不希望我留在他的学校里做一个特殊的“校长的儿子”,他还有一个说 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锻炼我一下,启发我先行一步。这样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作伴,再一次步行横穿河南。这一次更有了艰难险阻,过平汉路时,在秋 风秋雨中走了三夜,白天找个地方躲躲。平汉路两侧有许多敌人的碉堡和堑壕,漫漫征途,不一一细说了。后续20多位同学,碰到鬼子全部被杀害。
 
  而后几年的生活资料,都在我的背包中:两斤半重的被子,三四件衣服。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学生,还带着一个空墨水瓶,到一个地方可以买点燃 料和明矾,用来调制墨水。我还带着一盒笔尖,可以用线绑在筷子或树枝上,蘸墨水写字,是必不可少的文具。那时我喜欢看一本杂志,叫《时与潮》,还在背包里 放了它一年的合订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愚蠢的行为,丢了舍不得,放在包里又很重。此外还背着鞋袜。
 
  抗日战争是八年,我在河南就住了四五年,主要住在洛阳和南阳,其次在临颍和业县短时间小住。各地往返基本都是步行,从洛阳到临颍甚至是坐牛 车。正因为走得慢,对河南土地的印象就深刻了。最后告别河南,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转折。我去河南和陕西交界处的西峡口,持父亲的介绍信找他的一位朋友。父 亲说:“他会给你帮助。”不料这位先生早已不知去向。当时正值1944年的中秋节,我四顾茫然,不知何往。当地乡民告诉我:山东省的一个国立中学正在迁移 途中,到达了河南内乡县南乡,你去投奔可能会收容你。我步行两天,找到了这个正在迁移中的学校。老师说:“你是江苏人,我们是山东的学校啊。”我说:“委 员长刚刚在庐山说:‘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老师对我的话非常感动,收 了我这个异乡人。这样我和同学们又开始了新的长征,步行翻山越岭到达鄂北,又沿汉水西去,到达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峡谷中,一个叫涧池铺的地方,度过了战争年代最艰苦的岁月。
 
  1942年是抗日战争的中期,对河南省来说是最艰苦的时候,也是最复杂的局面。国共之间既有摩擦,又有合作,日本人不断南侵,到达中日两军 最后相持的东经110度线,也就是从潼关到三峡一线。我所在的学校和我父亲主持的那个学校,都先后转移到了这个相持战线以西的地区,所谓大后方。
 
  1942河南的局面太复杂了。当时的洛阳是省府所在地,实际上是战区司令卫立煌的司令部所在地。洛阳北枕黄河,我住在洛阳时,洛阳以北就是日寇占领区。洛阳是国共合作局面比较好的地方,延安的领导不时到洛阳来,洛阳有被服厂给八路军加工被服。

  丁弘,香港经济导报新浪博客 2013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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