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3日 星期三

父亲被活活打死暴尸田野:我所经历的土改运动(上)


二十世纪之初,现在的长春市叫宽城子,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城镇。宽城子北边三十余华里,有一个小集镇,现在和过去都叫和龙镇。镇子西边有一户大约在十九世纪之初从山东逃荒来的人家,姓冯,人称“山东冯家”。因年代久远,又勤于持家,冯家家运亨通,远近闻名。山东逃荒到这里的老乡都知道和龙镇有一家广行善事的“山东冯家”,陆续来投奔落脚,每逢年节总有数十口老乡在冯家吃饭闲居,节后再各自谋生。

这个家族有弟兄四个,生了十几个儿女。弟兄中的老大就是我的祖父。祖父是中医,医术高明,名闻遐迩。他尤其擅长针灸疗法,就医者络绎不绝。祖父还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名号叫“至善堂”,我看见过名章。诊所有三、四间房,十数排中药柜,一排排的抽屉涂着米黄色的亮漆,药名是黑色楷字,药品充足,设施齐备。

在我记忆里,祖父是一位和善的老人,一米八以上的身材,蓄着很长的白胡须。他很有文化修养,藏书甚多,有木版刻印的《梅花易数》、《算法九章》、《唐诗合解》、小楷书写的应试赋体文集、四书五经和大量的医学专业书籍,如《金匮要略》、《黄帝内经》、精刻插图的《本草纲目》等,此外还有新旧约全书。他信奉基督教,每次请外籍神父来家做弥撒,附近教友都来集会、祈祷。我四、五岁的时候,见到过来我家做弥撒的英国神父,他们言行彬彬有礼,并非像后来宣传的那样,是“帝国主义特务”。祖父的那些书我也翻着玩,还常到他的药房偷吃桂圆肉。母亲病了我去找爷爷要药。这些陈年往事我都恍惚记得。

祖父个人的身份、职业,若在正常的社会里大概就算是自由职业者。

祖父六个子女,四男二女,我父亲是长子,名天禄,字国藩。按照大家庭的规矩,长子在家守业,其他弟妹们可到社会谋职。我的三位叔叔都在社会供职:二叔在吉林市当校长,约一九四0年去世;三叔能操流利英语同英国人对话,据说在哈尔滨邮政局当局长,“九一八事变”后撤到杭州;四叔去了苏联,不知所终。

大家族必定要解体。大约在二十年代中期,这个家族因衰败而分家了。祖父这一支由长春市和龙镇迁到松花江北肇源县二站镇。肇源县地处黑龙江省西南端,西接内蒙,南邻吉林,以松花江为界。二站镇在县城东三十里处。

名为家族的一支,其实就只有祖父和父亲了。父亲的三个弟弟在外供职,妹妹嫁出。那个时候,家里人有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的哥哥、侄女和尚未出嫁的姐姐等。

迁到江北不久,我异母生的大哥病故,嫂子改嫁。父亲五十多了,老年丧子,也是人生的不幸。心情和身体都令他无力耕作,只好把土地出租给有耕作能力的农户,我家则以租粮维持仅够温饱的生活。那些租地种的农户则有马有车,一九四七年“土改”时都划成“上中农”或“富农”,我家当然成了典型的“地主”。

一九三二年农历十一月十八日午夜我来到世界上。

儿时,有父母的呵护,姐姐的照应,可谓无忧无虑。家庭启蒙教育中,有时父亲教珠算、“飞归”(珠算中一种简要的算法),有时爷爷教《千家诗》,也念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父亲也教我用古声调吟诗,如儿读泥音,斜读霞音等。

我八岁时由一所临街的住房搬入街北一个院落。这里刚好是镇公所后边,它占地约两千五百平方米,分前后院。三间住房在中间,还有一间东厢房用来储物。前后院都可种蔬菜,如黄瓜、西红柿、土豆等。乡间的小镇,静谧温馨,民风淳朴,生活像小溪的一湾清水,静静地流着,流着,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在这既是穷乡僻壤又恬静平和、充满田园优雅气氛的小镇里,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

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我读小学时,正是祖国焦土抗战年代。然而就局部而言,在我国的东北地区腹地,却是一个和平环境。少年时期的我,不曾闻到硝烟,不曾听到枪声,不曾看到铁和血。我悠然自得地接受着伟大的儒家传统教育,同时也接受着奴化的小学教育。前者根深蒂固,使我嫉恶如仇,刚正率直,重义轻利;后者随时间推移,知识增长,得到清除。

生活平静得像一湖清水,我们学生天天读书而已。

时间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祖国光复了。这时我刚读初中(即四年制的国民高等学校)一年级。我不知道这一变化的历史意义,只是看到学校把满洲国国旗和日本国旗降下来,随即宣布停课。我们住校学生难得轻松几天。大家听说这叫“八一五光复”,觉得这个词挺新鲜,后来理解是抗战胜利光荣收复失地的意思。

学校在当时形势下,短时间没有希望开课,学生们只好各自回家了。

翌年,春夏之交,镇上突然来了带枪的部队,他们一批一批地走过。听他们相互谈话的口音,有的是山东味儿,有的是山西味儿,有的听不太懂。

“这是由山东、山西、江苏开过来的八路军”,镇上一位年长的人说。

“不,不,老乡!是东北民主联军,我们不是八路军”,走在队伍旁边的中年人向旁观的人们解释说。他操山西口音,挎着一只短枪,显然是一位军官。

“你们看,这是一位长官……奇怪,明明是山西的八路军吗,怎么改名了?”那位长者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县里发了布告,宣告“人民政府”成立。组织教师去培训,学校也开课了。那时,社会上的知识青年都被吸收参加了工作。社会治安状况亦见好转。

我住家的二站镇乃是区政府所在地,开始时叫“区公所”。一九四九年以前,G党处于秘密状态,不知道哪个人是G党员。对老百姓公开的县政府、区公所,实际就是县党委、区工委行使政府职能。

在中华大地上,政权历来是由枪杆子造出来的,这一次又得到典型的证实:武装部队设置到区一级,即县设民主联军的地方武装大队,区设中队。当时我看到的区中队也就是一个班,因为地处东蒙边缘,所以全是骑兵。据说这支队伍的前身是县里原维持会时期组织的骑马队,队长是蒙古人,姓沙音,那支队伍就叫“沙音骑马队”。G党组织政府以后,把它改编了,组成县大队。地方政权和治安就依靠这支武装来维持。毕竟是有了政府,老百姓的安全感增加了。

学校开学后我继续读书。这时我开始知道一些日本的侵华史,如何侵占大连,如何侵占东北三省,日俄战争为什么到中国来打,祖国的历史、地理、版图等等,都知道一些了,也学了英语字母。

中共的政府要组织财政收入,要进行全辖区税务大调查。我们中学生就参加这些社会工作。名为读书,实际上有一半的时间参加名目繁多的各种“社会运动”,诸如:三查、诉苦、二五减租、土地改革、发土地证、扩兵宣传、支前等。

其中,以“土地改革”运动规模最大、延续时间最长、打死人最多。

我国的东北地区人均耕地面积是较多的(我的家乡人均达到九亩三分,再往北边更多),所以,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关内山东、河北、河南逃荒的人们都流落到东北,以山东人为最。由于有地广人稀的客观条件,加之气候酷寒,农业只能粗放耕作,一年一熟,有的农家收割小麦后再种一季荞麦。

人少地多,自然形成借助畜力耕作。这样的生产力水平,又必然出现自耕农。这种农民家庭耕种的土地很多,一般情况是每家有三五匹马,两三个劳动力,车、犁、石辊、石碾等常用工具一应具有。他们一般能耕种三百到四百亩地,大部分是承租他人的,少量是自己的。当时,在农村这些农户耕种的土地占大多数,这样的农户构成了我国东北地区农业经济的主体,是基本的农业生产力,粮食主要由这些农户提供。

一九四七年北满地区平分土地时,G党给这样的农家定阶级成分叫富农、“上”中农或“下”中农(是上是下依其贫穷的程度来区分)。这样三类农家似乎应该说是中国式的“家庭农场”——如果发展下去的话。可惜,十一年以后(一九五八年),中共在农村推行了所谓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制度,报刊上说那时东方地平线上建成了共产主义社会(是不是马克思说的那个共产主义,不详)。中国农民们就这样纷纷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但却是极端贫困化喝“大锅清水汤”的日子,这场在中华大地上饱含血泪的“滑稽戏”以饿死几千万人而告结束。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学校例行放了寒假。学生则被编成工作组,组成土改工作队,参加土地调查和“给农村居民定阶级成分”的社会工作。我也被编在农村土改工作队中。

土地改革就经济内容而言特别简单,特别原始,仅仅是按人头平分土地而已,但是做得很细,分为下面七个阶段:土地调查;土地评级;评定阶级成分;挖财宝;流血斗争(后又叫刮骨斗争);分浮财;分土地,发土地证。

第一阶段土地调查。分为三个步骤:丈量、画图、计算。在东北地区,土地的计量比较特殊:松花江北每亩二百八十八平方弓,江南则是二百四十平方弓,江北比江南高出来百分之二十。一平方弓为二十五平方尺,一平方米为九平方尺。松花江南一亩土地是六千平方尺,刚好等于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即公制一亩,十五亩即一万平方米为一顷。江北每亩为八百平方米(七千二百平方尺),叫大亩。丈量土地的工具“弓”,样子像是大圆规,约一米五高,分开两个腿,两腿间的距离为五市尺,人握住上端用弓的一腿触地,另一腿往前翻倒丈量下去,人边走边丈量很方便。我就是用它丈量土地并画出土地图。我们一个村一个村地做,工作量很大。

我所在的工作队,刚好负责我家土地所在的乡。乡政府设在寇家屯,管辖就近的四个屯子,其中一个叫双庙子屯,因村头有两座庙而名之,我家的五十多垧田地就在这个屯——就是说,我要丈量并平分自家的土地给农民。

第二阶段土地评级。我们用丈量土地的弓逐个地块丈量,记下长宽和方位,画出地块图,计算出每个地块的亩数。然后,再由贫农团的人按土壤状况对每个地块评价,评出地块的等级,并依土壤自然条件好坏,把土地共分为四个等级。

在这些工作中,我做得很出色,农会的人对我的劳作极其满意,所以几个月后当暴行来临之际,我不仅没有被打死,而且没有受皮肉之苦。

甚至到八年之后,我叛变了地主家庭的“革命”行为还救了我,使我躲过成为反革命分子的灾难。那是一九五五年,由于硬造出来的胡风反革命集团从而在全国掀起抓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只有二十二岁的我,成为倒霉的“肃反对象”。我家乡的乡政府给调查我“反革命事实”的人出了证明,肯定我在“土改运动”中积极工作,有过贡献。旅大市沙河口党委只好将此写在对我的《肃反结论书》中,成为证明我“不是反革命分子”的“正面因素”。

言归正传。第三阶段的工作是划定农户的阶级成分。由贫农团逐家评定阶级成分,我做笔录。这一次我再努力工作也无济于事了。我家依靠地租生活,是最典型的“剥削者”,只能定为地主成分。

记得那时划分的阶级成分有六种:地主(经营地主,破落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共六个“阶级”。其中,经营地主是指有农具畜力,自家也有一、二人下地干农活,但主要是靠雇工耕种土地的农户。无土地、无农具、甚至无住处,依靠打零工或常年固定给人打工的农户,则是雇农(东北地区俗称“扛长活”)。

我家本来在镇上居住,因为是地主成分,早在一九四六年八月就“净身出户”,“扫地出门”,被赶到双庙子屯,全家住在一个小土棚子里。在此一年前,六十三岁的父亲摔坏了腿,成了依靠拐杖走路的残疾人。他是拄着拐杖被净身出户的。

“净身出户”是指被赶出住房的居民,只允许穿着当季的衣服离开自己的家。这个家就再也不是他的家了,直到永远。这在当时是普遍采用的方式,比十九年后“文革”中的抄家还要彻底。

此时,我在校读书并参加“土改”工作队。

第四阶段开始了。运动中流行的口号是:“挖财宝,分土地”,“放手发动群众”,“土地还家”,“农民翻身得解放”.……

土地当然无法隐藏,财宝是可以隐藏的。不少地主家庭把金银首饰都藏匿起来。既然藏匿就得“挖”,于是开始了第四阶段的行动——挖财宝。怎么挖法?“先挖人”——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毒打地主本人和他们的子女,毒打子女时还要让地主亲眼目睹。其次是“挖地”,当然要掘地五尺。这次毒打也有创造:先把地主们吊在屋梁上,其高度是脚趾刚好触地,就像在跳芭蕾舞,人既不能站立又不能倒下,晃来晃去。对他们的子女则是扒光了衣服把两臂绑在扁担上,用皮鞭猛烈抽打。一片嚎叫声、呻吟声撕人心肺!此法果然有效,收获甚丰,绝大部分地主把财富的隐匿地点都招供出来。

我当然不能例外。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时刻,我也和别的地主子弟一样,双臂被绑在扁担上。但是,我受到了优待,因为我在土改工作队中的成绩得到公认。于是,把我拽入另一个房间,他们用皮带往桌子上抽,叫我接着高声哭叫,以便迫使我父母招供。噼啪噼啪抽打了一会,农会的头儿说话了:

“行啦!别打了。他家在镇上净身出户到这儿的,没有什么油水!”那帮打手停下了手中的粗绳头和皮带,不做戏了。

“今天晚上就到这,把他们押回去,明天按他们说的地点去拿东西。”头儿吩咐着。

第二天,民兵们威风凛凛,背着“套筒子”枪,跟着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到各地主家去取东西(套筒子是一种最陈旧型号的步枪,俗名叫“烧火棍”)。通过这次聚敛财产,贫雇农积极分子(其中主要由地痞组成)拿到的有衣服、被褥、首饰、家具……一切杂物应有尽有,集中在农会的几个房间里,民兵看守着。当时,把这些日用品和贵重物品叫“浮财”,所以也叫“分浮财”。

我家净身出户在先,家中四口人栖身的小棚子,一进屋就是做饭的锅台,连着锅台是一个小炕——早就是家徒四壁了。无处隐匿任何物品,民兵自然是不来了。这个小棚子是金凤鸣家的,金家被定为富农成分。他妻子比我年长十几岁,我叫金三姐,是一位热心肠的中年妇女。

民兵和农会在加紧深挖浮财的活动,无非是打人、流血、挖地、刨墙……

五、六天过去以后,就是第五阶段:流血斗争(后来又叫刮骨斗争)。这才是夺人心魄血腥残忍的暴行,报刊上宣传说这就是“阶级斗争”。

我的已成残疾人的父亲成了首选对象。

傍晚,天气阴下来。北风凄厉地刮着,旷野,天地,一片漆黑。

那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农会积极分子在富农金家开会,他家地方宽敞。已经到深夜了,金家三姐轻轻地敲我家屋门,妈妈起来给她开了门。这时我睡意朦胧,但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管我妈叫老姨,她说:

“老姨,他们定下了!”她没头没脑又慌慌张张很害怕地小声说。

“定下什么啦?”看她的奇怪表情,又不明白她的话,我妈妈反问她。

“他们开了半宿会,定了,明天要把寇玉铭和老姨夫打死!”她带着伤感的语气依然用很小的声音说(寇当过原政权的村长)。

“啊?什么?打死?”妈妈惊异得不知所措,声音都变了。在这小村的夜静更深时刻,我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心脏因恐惧而发出的咚咚声!不,是我的心脏跳动声。妈妈是佛门弟子,在她有生之年没有经过血腥的场面。她显然想象不出来人被活活打死是个什么样子!

这时,父亲在响着鼾声。

“他们怎……么……说?”妈妈的声音颤抖着,问金三姐,一边把她拽进屋里。

事情过了五十八年,我已是七十四岁的人了,然而,那死寂的黑夜,那小棚子半掩着的草门,妈妈颤抖的声音,父亲的鼾声,金三姐的伤感语气相互交织着,这一切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妈妈惊魂未定,我早已睡意全消。金三姐说了下面的话:

“那个'土改’工作队的队长是县里派下来的,姓胡。他召集那帮人开会,他先说,说县里的什么头,叫'树吉’(书记)的人说了,这回一定要把贫雇农'鼓捣’(鼓动)起来,每个村得搞到底,把汉奸地主打死两三个,说要把……叫什么'几几豆正的火’(阶级斗争的火)给点着。他说这几个村子有六个汉奸和地主,得打死两个。他说这是…….什么'名’……噢,叫'个名’(革命)。他说,明天打死寇玉铭、冯天禄,一个汉奸,一个地主。赵二混子(作者注:此人雇农成份,有点文化)插话,说了一句'不打死行不行’。那个队长急啦,说这是'个名’(革命),要把贫雇农'鼓捣’(鼓动)起来,说县里'树吉’(书记)就这么定的。没有别的人再敢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那时通风报信也是大罪名啊!

“快想想办法吧,老姨,我走了!”她哽咽着,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我们油灯也不敢点燃的小棚子。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死寂,风在飕飕作响。那边名义上的贫雇农实则痞子们的杀人会还在开。

金三姐没有文化,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她自然听不懂也说不明白那些词汇,如书记(树吉)、革命(个名)、鼓动(鼓捣)、阶级斗争(几几豆正)的火等等,但是要活活打死人她听懂了!

刹那间,我脑子变成一片空白,我懵了。妈妈在抽泣。空气凝固了。这是一个幽暗恐怖的世界!棚子外面的风,似乎在哀嚎着。

“妈,怎么办?我到镇上去找卤水吧,免得硬是打死!”在那种情况下,这是我少年的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

父亲也醒了。他听了母亲的诉说,足有五分钟未说话。他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但脑力还健康。我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自己知道几小时后将要死于野蛮暴行的人,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作为他的亲人,我的精神已经支持不了,我木然的神经不会思考了。

“不会的,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事,把没有罪的人随便打死?”父亲自信地以反问的口气说。

“金三姐说他们定了。”我空白的脑海里机械地冒出来这一句。

“定了什么?”父亲问我。

“说要把你打死,孩子说给你找卤水去”,母亲边说边抽泣。

“不用,不会有这种事。人命关天,××党也得讲法律。”父亲这次以肯定的口气自信地说。

我年纪小,除文化知识外不懂什么。我相信了。我相信“××党也得讲法律”,犹如在茫茫大海中看到彼岸。压在心底的铅块,重量似乎轻一些了。父亲对法律熟悉一些,他们老一代人闲聊时,他常提到满洲国时县法院的陆承审如何公平办案,父亲也做过诉讼代理人。尽管如此,我仍在狐疑,按照父亲说的“××党也得讲法律”的逻辑,怎么去认识几个月前的净身出户?

难熬的夜晚终于过去了。东方天空挂着几缕淡淡的白云,冬日的太阳惨白而又暗淡,景物也随着人的心绪在改变。

我站在村中的大道旁边往西望去,从寇家屯方向来了一辆小毛驴车。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快跑回家去。不一会儿两个民兵已经进院了,他们直奔我家住的小土棚子。

“走吧,贫雇农要斗争你,快上车!”说着,两个民兵把我父亲不由分说架上了车。“你也走,跟着走吧!”其中一个民兵对我吼叫着。

寇家屯是“乡政府”所在地。把这一批地主和他们的家属作为“革命斗争”的对象,集中到一级政府去斗争,大概目的在于证明政府是革命的,斗争是严肃的!我木然地跟在车后边,猜测着命运的安排。不知道为什么,已经麻木的大脑冒出八个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距离三华里的寇家屯转眼即到。就在村东头离车道左边五、六米处,横放着一具尸体,它血肉模糊,满身流着血水,全身的皮肤没有了,像被剥去一样,露出殷红的肉,断了的肋骨裸露在外。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和两个女孩在抚尸大哭。如此血腥的场面我实在看不下去,扭过脸,望着右前方灰蒙蒙的天空,流下了眼泪。我的心像被刀扎一样地难受……

“你看,把寇玉铭给蘸糖葫芦啦!又红又亮,挺好看的!”一个民兵轻松地说着俏皮话。面对凄怆血腥的场面说出这句话,其反差之大令我永远记忆!野兽并不可怕,“人兽”,即具备兽性的人才可怕!

现在,当我写这几行字时,回忆着当时的血腥场面,写完后的那一个夜晚我无法入睡。一连几天心绪不佳。

两个民兵有说有笑地走着,就像什么事也未发生一样。我预感到父亲将要被打死。净身出户使我怀疑父亲所说的相信法律,眼前暴尸旷野的事实将使我的预感成为真实事件。

当那位妇女和两个女孩的哭叫声听不见时,我们已经进了“乡政府”的大院。一进房门往右拐,民兵拖着父亲推着我进到内屋,我看到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地主的家属有十几个人被绑着站在炕上。这个房间只有南炕,地下宽敞,有十五、六平方米。正中房梁上垂下两根粗绳子,地下留着一滩一滩血迹,角落里粗缰绳、马辔子、皮鞭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被血水染红,抽打时粘下来的人皮碎屑,把它们的纹络全给腻住了。

一望即知,这是一个典型的杀人现场!但它又是一级政府!历史上鲜有这样的事例:政府办公室同时就是杀人现场!

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烟草味儿。那些用此法杀人的积极分子,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们使自己成了一个简单的杀人工具。人们说,有一种被战争环境和气氛造成的心理变态叫战争歇斯底里,把他们此刻的状态叫“杀人歇斯底里”应该是最准确了。

进屋后我被推上了炕。这一次斗争会刚好和挖财宝那一次相反,那次是打家属给地主看,这次是打死地主给家属看。组织者如此安排,倒也算费尽心机——原来这是用兽性在检验人性!

“快,快!吊起来!”显然,他们要杀人了.……

他们把父亲吊了起来。绑在炕上的所有家属,都把头转过去,低头到九十度以下。这时我听到了像是粗绳头抽打木板的声音!父亲的呻吟声、叫声, 撕人心肺。我的心随着每次抽打声在颤抖。

仅仅半个多小时,他们就完成了杀人使命!

消灭一个活生生的人原来如此简单,和杀一只鸡一样。

接着就是暴尸田野。

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活活打死,没有宣布原因也没有任何法律程序。

天空变得更加阴暗惨白了,似乎以此吊唁惨死的人们!(未完待续)

冯志轩,《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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