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日 星期三
闻一多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
核心提示:在时时面临民族危亡的近代中国,要成为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学者几乎是不可能的。闻一多由对政治的不甚关心到全身心投入其中,由对共产党的敌视、反对转为对该党的坚决支持、拥护,是颇具代表性的。
在20年代以诗集《红烛》饮誉一时的狂放诗人闻一多,在40年代却以倒在血泊中的“民主斗士”震惊全国。纵观闻氏不长的人生道路和思想发展,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戏剧性变化和内在的“紧张”:由感情奔放如烈火腾烧的诗人突变为埋首故纸堆的冷静学者,又由躲在书斋不问世事的学者一跃而为怒争民主自由的勇士,由对共产党的长期敌视急转为该党的忠实信徒……闻一多的这些变化,无疑为我们提供了透视一代知识分子在云诈波谲的中国近代社会中,如何苦苦探寻救国之路、追求自我救赎这一悲壮历程的最佳焦点。
一
1912年,年仅13的闻一多从湖北乡间一户富裕人家来到北京美国人创办的清华学校,开始接触到西方文化。1922年又赴美留学专攻美术,从科学知识、文艺观念直到价值体系,无不深受其影响。
从考入清华到1925年留美归来这十余年间,闻一多基本是沉浸在艺术与文学之间,对政治只是偶有所涉。在清华,他发起成立了好几个文学艺术社团,以呼应蔡元培先生的“美育代替宗教说”。他在《美司斯(Muses)宣言》中声称:“生命的量至多不过百年,他的质却可以无限度地往高深醇美底境域发展。生命底艺化便是生命达到高深醇美底鹄的底唯一方法。”当时正在崛起的白话文运动,使他开始尝试新诗创作,并与梁实秋等人创办了小有影响的“清华文学社”,为新文学运动推波助澜。在美国,虽曾与一些清华同学创办了具有“国家主义”色彩的“大江会”以慰故国之思,却并无具体活动便旋告解散。他依然沉潜在美术与文学之中,且于1923年秋在国内出版了诗集《红烛》,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
1925年6月,豪情满怀的闻一多回到动荡不安的祖国,几经波折之后,终于能与徐志摩等利用《晨报》副刊每周出《诗镌》一次,继续进行新诗探索。由于他们讲求修辞,用律严格,后来被称为“格律派”,为新诗早期发展的三大流派之一(另两派为自由派与象征派)。这期间,他发表了著名的《死水》一诗,努力想把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统统溶于诗中。徐志摩曾坦承自己的诗歌受到闻一多的影响:“我想这5、6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
正当他们沉醉在象牙塔之中的时候,奉系军阀于1926年4月攻入北京,枪杀著名报人邵漂萍,大肆迫害文化人。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的情势中,闻一多只得举家返乡。然而家乡也不平静,北伐已经开始,湖北不久就成为两军鏖战之所。为了生计,闻一多又来到上海,在作为国家主义立足之点的政治大学谋一教职。但北伐军旋即攻入上海,封闭了政治大学,紧接着就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四·一二”事变。
在回国近两年的时间里,时局没有平静过一天,耳闻目睹的都是阴谋、战争、流血、屠杀、死亡……面对民族的巨大灾难,闻一多再也难抑悲愤,像一座突然喷发的火山,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愤懑。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发表了《贡献》《罪过》《收回》《你指着太阳起誓》《心跳》《一句话》等不甚讲求修辞,但却充满火一般爱国激情和痛挞社会现实的诗歌。但火山喷发之后,却又是长久的沉寂。面对极其复杂的现实,徒有满腔热血的诗人又备感无奈,在各种政治力量间不知何去何从,茫然无措……最终,他走了一条文人的传统老路,躲进书斋,钻入故纸堆,心如止水,对世事过问无多而仅求独善其身的冷静学者。
二
从1927年夏到1946年夏被害止,闻一多先后受聘于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后改称中央大学)、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清华大学等,由浪漫诗人一转而为谨严深入的学者,将喷薄奔腾的诗情凝为冷静细密的考订,从“向外”的宣泄改为“向内”的收敛。这不仅是一种学术的转变,而是人生道路的重大变化。直到1943年秋参加“民主运动”之前,他一直过着避世的学者生活,甚至抗战初期避难云南时仍苦读不辍,除上课外平日很少下楼,以至友人皆劝其“何妨一下楼呢”,结果得到“何妨一下楼斋主人”的雅号。
作为学兼中西的诗人学者,他的研究范围既广且专,研究门径则别开生面。他从唐诗开始做起,不断上溯,对《诗经》《周易》《楚辞》,远古神话和金文甲古等都作了深入的研究。尤值一书的是,他将中国传统的考据校勘之学与西方现代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和文化人类学的方法熔为一炉,作了开创性的工作,其成就迅速享誉学界。
在十余年的时间中,取得如此广博精深的研究成果,不能不令人赞叹再三。但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来说,“学术”尤其是传统“国学”,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个中三昧,颇堪深究。
在闻一多之前,原本专治古典诗词和叔本华等德国古典哲学的王国维后来转向甲骨金文一类的考据之学;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激烈反传统的陈独秀政坛失意后便一直沉溺于小学之中;反满斗士章太炎由撰写“令人神旺”的政论高手一转而为国学大师;以宣扬“西化”闻名的胡适却又长期提倡“整理国故”,其人生的最后二十余年几乎倾全力于《水经注》的考据之中;闻一多的学生、著名“新月诗人”陈梦家后来也转向古文字学;就连“敢于直面人生”的鲁迅,在辛亥革命后也曾一度致力于古碑的搜集整理而难以自拔。凡此种种,当非偶然。
当然,从细的方面来说,情况各不相同,各自有因。但从大的方面来说,却有十分相同的背景:
首先,“国学”可说是传统文化中的精萃,确具极大的学术、文化魅力,足以将人吸引过来;而钻研国学,历来似乎就是文人学者的“天职”。
其次,在中西文化碰撞的时刻,国学当然也面临“现代化”的发展问题。而这一代学人却也生逢其时,从小都浸淫在传统的“国学”之中,青年时起又较多地接受了西方的思想影响和学术训练,因此大都学兼中西。这使他们既有“朴学”的功底,又有“新学”的创见。从中西兼用的角度来看,“国学”确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供他们一展身手。
更重要的是,国学为身处政治专制腐败、社会动荡之中的近代知识分子提供了一块难得的安身立命之所。当对现实倍感无奈而环境又不允许他们慷慨激昂之时,自然就要“向内走”,躲进书斋之中。闻一多在彷徨痛苦中向友人倾诉说:“我近来最痛苦的是发现了自己的缺陷──不能适应环境。因为这样,向外发展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转向内走。在这向内走的路上,我却得着一个大安慰,因为我实证了自己在这向内的路上,很有发展的希望。因为不能向外走而逼得我把向内的路走通了,这也可说是塞翁失马,是福而非祸。”同样,胡适多次举德国文豪歌德在祖国垂危之时仍潜心学术为例,称赞说:“每遇着国家政治有大纷扰的时候,他便用心去研究一种绝不关系时局的学问,使他的心思不致受外界的干扰”,以拯救自己”。但另一方面来说,国学又不仅仅是“独善其身”的庇护所,而又能与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胡适便屡屡表白整理国故的社会意义,时而说是为了“捉妖打鬼”,找出传统文化的病症,时而说是为了找出科学在传统文化中的根源,以改造弘扬传统文化。当闻一多在40年代中期重新开始呐喊时,对自己的“钻故纸堆”又作出如下辩白:“近年来我在联大的圈子里声音喊得很大,慢慢我要向圈子外喊去,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
显然,国学在近代中国具有一种奇特的功能,使沉潜其中者一方面能逃避现实、在风暴中找寻到一块难得的安宁之所,另一方面又有种维系传承民族文化血脉、以一种更间接却更深远的方式“兼济天下”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种感觉足以消除由“独善其身”引起的某种良心不安,获得一种精神的满足和心灵的自慰。当然,倘政治专治到极点,连这种与现实关系极其疏远的“国学”都被禁止时(如“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便丧失了安身立命的最后一个支点。
三
在时时面临民族危亡的近代中国,要成为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学者几乎是不可能的。闻一多由对政治的不甚关心到全身心投入其中,由对共产党的敌视、反对转为对该党的坚决支持、拥护,是颇具代表性的。
在清华读书时,深受渐进改良影响的闻一多对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等激进思想十分反感,认为是只破坏不建设。1925年回国后,他一度与著名的国家主义者李璜有所来往,并表示“现在北京的共产党闹得不成话,非与他们先干一下,唱唱花脸不可。”他参加过几次国家主义派在北大召开的反苏反共大会,几乎每次都与共产党人发生激烈冲突。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谈及此事:“开会时有多数赤魔入,大肆其捣乱之伎俩,提议案作竟一无成立者。结果国家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隔案相骂,如两军对垒然。骂至深夜,遂椅凳交加,短兵相接。”这更加深了他对共产党的反感。
30年代初闻一多曾在青岛大学任教两年,他虽已转向学术研究,但由于身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便难以完全摆脱政治的纠缠。“九·一八”事变使爱国学生运动日益高涨,青岛大学亦三次爆发学潮。在每次学潮中,闻一多都站在校方一边反对学生罢课,主张开除学运积极分子。学生也将矛头对准闻一多,甚至发表《驱闻宣言》,指其为“准法西斯蒂主义者”。
直到40年代初,闻一多仍与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对国民政府虽有种种不满,但基本立场还是站在国民党一国边的。闻一多当年清华的同窗好友、后又一同赴美留学的罗隆基回国后一直积极参与政治活动,曾因争自由、民主、人权及对国民党进行严厉的抨击而入狱。对罗隆基的言行,闻一多颇不以为然,在1934年夏甚至正言厉色指责罗说:“历来干禄之阶不外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胁肩谄笑,阿世取容,卖身投靠,扶摇直上者谓之正取;危言耸听,哗众取宠,比周谩侮,希图幸进者谓之逆取。足下盖逆取者也。”西安事变爆发时,清华大学的教授几乎一致反对,闻一多的态度更为鲜明。他与朱自清、冯友兰、张奚若、吴有训、陈岱孙、萧公权等被推举为起草电报与宣言的7人委员会成员。在《清华大学教授会为张学良叛变事宣言》中,他们愤怒谴责张学良说:“同人等认为张学良此次之叛变,假抗日之美名,召亡国之实祸,破坏统一,罪恶昭著,凡我国人应共弃之,除电请国民政府迅予讨伐外,尚望全国人士一致主张,国家幸甚。”执笔者,正是十余年后因“宁肯饿死,不食美援”著称的朱自清。平日在课堂上从不提课外话的闻一多此时也抛开讲义,怒气冲冲地说:“真是胡闹,国家的元首也可以武装劫持!一个带兵的军人,也可以称兵叛乱!这还成何国家?”“国家绝不容许你们破坏,领袖绝不许你们妄加伤害!”
抗日战争的爆发,使闻一多等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处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在从北京到昆明的大转移中,闻一多参加了历时两个多月、横跨湘黔滇三省共三千余华里的步行团,对社会下层的生活有了真切的了解,埋下了思想变化的契机。同时,他们本人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迅速贫困化。许多教授要靠业余经商、到中学兼课或卖文售字才能维持生活。包括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夫人在内的一些教授夫人们开始合制糕点送到商店寄售,要养活八口之家的闻一多只得给人治印,勉强维持日用。生活的平民化,把他们彻底赶出了安逸的象牙之塔,使他们观察问题的角度发生了极为重要的变化。在这种情景下,执政者的贪污腐化便更加触目惊心,忍无可忍。
闻一多的变化,是从1943年春蒋介石的《中国的命运》一书在昆明发售开始的。蒋介石在这本书中公开宣扬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主义。他不仅反对共产主义,连自由主义也不能容忍,认为二者都是“文化侵略最大的危机和民族精神最大的隐患。”这是一向信仰民主自由的人们所难以接受的。闻一多这样写道:“《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的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向五四挑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不久,闻一多偶然读到了延安诗人田间的几首诗,深为其中的战斗精神所震惊,立即写了《时代的鼓手──读田间的诗》一文公开发表,在大后方引起了一阵波动。随后他又写了一系列针对现实的杂文,开始呐喊,开始由学者转变成斗士。这时,他急切地阅读各种左倾书籍,详细了解共产党的各种情况。赵超构的《延安一月记》中关于全延安只有“四个警察”的记述使他印象极为深刻,认为“只有在那样的新社会秩序下,青年人才可以毫无阻碍地接受民主的教育。”
具有诗人浪漫气质的闻一多的转变是迅猛彻底的,他于一九四四年夏在罗隆基、吴晗的介绍下秘密加入民盟,并表示“将来一定请求加入共产党。”从此,他在共产党的秘密领导下全身心地投入到争民主的运动中去。当然,在内心深处他对学术并不能完全忘怀,曾多次对人说自己感到有些空虚,成天吐出去却没有新的东西补充,希望实现政治民主之后便回到书房好好读十年、二十年书,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受的教育”。现在只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而已,等到政治上告一段落,我的门外底一只脚还是收回,不过留个窗户时常向外看看。”
但这毕竟只是一种理想,严酷的政治现实已不容他收回那“门外底一支脚”。在1946年7月15日勇敢地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之后,竟被暗杀于昆明街头。噩耗传来,举国震惊。中共领导人发来唁电,并向国民党提出强烈抗议。中共中央机关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郭沫若、茅盾、洪深、叶圣陶、周建人、许广平、田汉、胡愈之、曹靖华、巴金、郑振铎等人给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致电,揭露控诉这一暴行,请求联合国“立即派一个调查团来”,否则“中国的思想自由与言论自由将面临暴力灭绝的威胁。”
四
对社会现实的了解、生活的贫困化及统治者的专制腐败是广大知识分子对国民政府产生离心倾向而普遍左倾的客观原因,但是,每个个人的转变又都有着不尽相同的个人因素。在闻一多的思想转变中,有三个人起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一是他的多年好友罗隆基。虽然当年闻一多对罗严厉批评国民党甚为不满,但二人私谊仍在,罗对他一直有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抗战时的争民主运动中终于结果。二是他的学生兼同事吴晗。吴晗以其出色的学术才华深受胡适、闻一多的赏识,从未涉足政治。但吴的妻子袁震以前却是共产党员,后来失去联系。抗战时期,中共地下组织为在高层知识分子中开展工作而与袁恢复联系。吴晗渐受影响,终于加入民盟,卷入政治。吴晗加入民盟后,遵照中共的指示多做闻一多的“工作”。正是在吴的细心“工作”和多次动员之下,闻一多也参加了民盟,于政治涉足渐深。
第三位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派来昆明做知识分子统战工作的华岗。华岗是知识分子出身,曾任《新华日报》总编辑、中共南方局宣传部长,著述甚丰,一派学者风度。学识渊博的华岗来到云大社会学系当教授,主动拜访闻一多,立即赢得闻的信任与敬佩。在华岗的介绍下,闻一多参加了中共在地下组织的西南文化研究会。在“研究会”的多次座谈会上,闻一多较为系统地学习了共产党的种种理论。在闻一多的心中,华岗就是共产党的化身,因此他对华岗可谓“言听计从”。
走笔至此,则不能不令人顿生万般感慨:为共产党出生入死的华岗早在1955年就被打成“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而被捕入狱,“文革”中更是备受磨难,于1972年瘐死狱中,直到1980年始获“平反”,只可惜斯人已去;罗隆基在1957年被划为“大右派”,于1965年在孤寂中病逝;谁也没有料到,1965年秋对吴晗的批判竟成为给全民族带来巨大灾难的十年浩劫的序幕,吴晗与妻子袁震在1969年双双被迫害至死,他们尚末成年的女儿也惨遭迫害而精神失常,只得以死相抗,在1976年结束了自己年仅22岁的年轻的生命……
面对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一种殉道般的悲壮感不禁油然而生,那遥远的少年时代读过的高尔基的“母亲”说过的一句话,竟如此鲜明地涌跳出来,字字如重锤击胸,使人喘不过气来:“要是人们都不为我主耶稣的荣耀去赴死,也就不会有我主耶稣了……”
雷颐,《东方》1993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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