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5日 星期五
袁世凯背黑锅:杀害名记者黄远庸的刺杀令来自孙中山
有一年,北京学者、翻译家蓝英年先生来南京,与我和邵建、远焕一帮朋友茶社聊天,蓝先生博闻强识,谈及“中国三少年”往事,这是中国近代史上三位有名的人物,在民初创办《少年中国周刊》,标榜“屏绝因缘,脱离偏倚,主持正论公理,以廓清腐秽,而养国家之元气”而闻名一时。蓝先生的父亲蓝公武(志先),即为“三少年”之一;另两位,一是张君劢(嘉森),一是黄远庸(远生)。蓝公武与张君劢同庚,生于1887年,历经岁月沧桑之后,蓝公武七十辞世,张君劢八二故去;黄远庸生于1884年,长于蓝、张二人,不幸死的太早,民国四年,即1915年(12月27日)被人狙杀于美国旧金山都坂街上海楼菜馆,年仅三十二岁。
作为名律师、名记者,黄远庸横死海外,在当时,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小事,他是民初以来因文字贾祸而丧命的第一人,“英年不寿,妒此奇才,为世所哀”(沈云龙语)。黄远庸之死,与三年后汤化龙在加拿大被革命党人(王昌)所刺杀如出一辙,可见党争之下暴力手段早已逾越法律和理性的约束,殊可悲已!但究竟谁杀了黄远庸,凶手一直未获,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尝谓:为袁世凯“帝制派”所杀,又无实证,不过诛心罢了。而以当时革命党舆论先声夺人,凡首恶皆推袁世凯,一如两年前(1913)宋教仁案,让天下皆以为受袁氏唆使而有所不疑。宋案近年来得重新辨析(张耀杰著《悬案百年——宋教仁案与国民党》),真相正在一步步有待厘清。
黄远庸死后数十年,即1975年,台湾著名史学家沈云龙发表《黄远庸其人其言》一文,史料完备翔实,论述公正持平,将黄远庸不寻常的短暂一生再现,惟对凶手“鸿飞冥冥,究由何方主使,迄疑莫能名也”!文章见刊后,沈云龙接到国民党党史专家黄季陆打来的电话,告知刺杀黄远庸的凶手乃侨胞黄某某,沈以为“这是极其可靠的政治内幕”,黄季陆时为“国史馆”馆长兼国民党党史会主任委员,或握有尚未公开的档案或史料,从这一点看,足以采信。未料,及至1980年代,又爆出最新内幕:当年刺杀黄远庸,并非袁世凯的“帝制派”,而是国民党美洲支部之所为,该部负责人即后来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子超),刺客乃手下一卫兵,名叫刘北海。此人晚年从美赴台定居,临死前,良心发现,将黄远庸案大白于天下:指派者林森,刺杀令来自孙文。
历史真相往往这样让人心惊肉跳,但痛定思痛,有时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意外。如果说,当年秘密社会洪门会党能干出些什么,与之结盟的革命党也能干出些什么。1905年同盟会成立不久,孙文提耳训告胡汉民:“暗杀须顾当时革命之情形,与敌我两者损害孰甚……惟以革命进行事机相应,乃不至动摇我根本计划者,乃可行耳”。不过,在我看来,刺杀黄远庸一案,冯自由在《革命逸史》第三集《林故主席与美洲国民党》一文中早有过暗示,“民四年冬,进步党政客江西人黄远庸游历欧美各国,各报专电均载及之。旧金山党员多向子超先生探询黄之历史,子超先生答曰:黄乃进步党第一流策士,解散国民党及削夺民党各都督兵权,皆其主谋,深得袁世凯信用云云……”首先,在政治上给黄远庸判了死刑。
其次,以暗杀手段,将肉体消灭之而有后快。“自兹而后,国内曾助袁洪宪作恶之研究系交通系诸政客,莫不爱惜生命,视美洲为畏途,其有赴美游历……咸托人至上海环龙路(今南昌路,作者注)向总理疏通,必俟取得国民党本部之介绍书为生命保障,始敢安心渡美”。什么是“始敢安心渡美”呢?说白了,无非是担心遭遇黄远庸、汤化龙等人同样下场!冯自由是国民党正统史家,自政治上失意后,转尔治史,著述甚多,向有依据,见闻真切,必不致误。再以六十五年后元凶的“坦白交代”,林森当年这番话,说得已够直白,差一点就要把自己和孙文供了出来。
只是无论孙文,还是林森,前者死于黄远庸案十年后,后者死于二十八年后,他们宁可一直隐而不彰,也要让袁世凯背负历史上的这个“黑锅”。从这一点看,当年革命党人“诛锄袁世凯之走狗,以卫共和,而彰天道”之背后,血腥而又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悖于仁义之道。难怪袁世凯在宋案之后,不得不叹:“凡谋二三次革命者,无不假托伟人,若遽凭为嫁祸之媒,则人人自危,何待今日”?
在友人眼中,黄远庸率性真实,博识多才,“既不是政治家,又不是政客,亦不是政治学者”,他之所以谈论政治,只因为做了新闻记者,“他的文字,就像他的人,活泼泼的,天真烂漫的,不加修饰,不加思索,有什么说什么的。像这样的人,还有人要杀他,以为他是政治上有作用的脚色,他是替洪宪假皇帝帮忙的……”黄远庸的政治想理与梁启超等人极为相近,内心并不赞成帝制。不仅如此,甚至还认为今日政府徇私弄权,“无异于前清,故一切法定机关,皆同虚设。又以其因循疲软,纲纪不立,故对于各地方之威令不行,又同于前清……袁世凯作总统固然无效,袁世凯即有人推戴作皇帝,亦决无效也”。
梁任公向对民初“中国三少年”欣赏备至,第一人即为黄远庸。黄远庸虽为清末进士,中国最后一代绅士,却并未妨碍在大变局之中角色的转换。辛亥前,黄远庸留学日本,研习法律,学成归国,“调邮传部,奏改员外郎”。辛亥后,脱离官场,对中国官僚政治深恶痛绝,在《忏悔录》一文中严词挞伐:“毒药之毒,封豕长蛇之凶,然犹不及中国之官界。盖戕贼人才,此为第一利剂。无耻下流愚闇腐败种种,莫不由此酝酿增多,盖万恶之养成所也。”
民国元年二月,清帝退位,黄远庸绝意仕进,未留曹署,“自矢不作官,不作议员”,辟律师业务于北京,并任上海《申报》驻京记者,多有撰述,交各报刊发表,“其为文横肆锋利,辞兼庄谐,尤工通讯,幽隐毕达,通俗浅近,别具一格,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也”。举凡袁世凯柄权时代北京政象及党争内幕、洪宪称帝毁法真相,以及民初外蒙独立、张振武案、宋教仁案、中日交涉等经过,“无不尽情摘发,报导翔实,以是人争传诵,声名籍甚”(沈云龙语)。弋公振所著《中国报学史》(1927年商务印书馆)称其“报界之奇才”;梁漱溟赞他“善于从言谈中获悉政治内幕,于字里行间予以透露,在舆论界的影响仅次于梁启超、章太炎诸先辈”。
民初政潮迭起,党会纷立,主要势力分为三股:一是袁世凯控制的北洋军阀官僚派,二是孙文、宋教仁、黄克强所领导的国民党,三是梁启超、汤化龙主导的进步党。在国会,进步党席位仅次于国民党。清末,黄远庸与雷奋、孙洪伊、徐佛苏等人在京共创“宪友会”;民国成立,隶属共和党,并任职干事。“虽不能不于本党之人”,惟其党见不深,对上述三大势力均有不满,不分轩轾。黄远庸在《论衡》杂志《对于三大势力之警告》一文中,曾奉告大总统袁世凯“勿专从操纵政党上着想”,告诫国民党“勿专从对待袁氏个人着想”,希望进步党“亦勿专从对待国民党着想”,而是大众齐心一致,“各自殉其所信以尽瘁焉,各自输其诚款以相容纳焉,则国步庶有几希之幸耳”。如此诤言,则未得三大势力接受,仍复相互排击,纷争不停,黄远庸大失所望,“一大国之大患莫大于其全国之有力分子不能依和平秩序竞争之轨道以相与进行。……及至一朝不能隐忍,不能弥缝,则大患至矣”,“我国之政治舞台,乃有黑幕而无明幕”,并耻与为伍,1913年登报声明“自今而后,余之名字,誓与一切党会断绝连贯的关系”。
黄远庸对中国政坛“屯垢积污,其风犹甚”之现象,早有洞察。1912年年底,他在《少年中国周刊》发表《不党之言》一文,执言一端,不留情面。尽管在文中也承认“法治国之不可无党”,“然今日政党之甘为万恶之傀儡,则国家之忧也”;尤其听闻某省以督都系某党中人,“非其党者不得任官,且有甄别属员,不以贤否,而以党别者”,黄远庸大不谓然,“以此召党,何患党之不发达。然试问此等党既发达之后,于党有何益处,于国家亦有何益处”?
黄远庸的文章大抵可分三类,一为政治问题之态度,二为新文艺之探索,三为人生问题之思考。以最具影响的“时论”而言,“全用评判的态度,所根据的材料,比较的也很正确,绝不肯‘信口开河’的乱说”。黄远庸认为新闻记者应当尊重彼此的人格,“叙述一事,要能恰如其分、调查研究,须有某种素养”,并自谦“是不够资格之一人”。因此,议事论人,慎之又慎,既不带成见,也不因私谊而有所隐讳,包括对待共和党的那些朋友。对于袁世凯其人,黄远庸向持客观态度,有一说一,不人云亦云,“当时有一派反对袁的人,无论什么,总要把袁带上骂他一二句。远庸却不是这样极端的谩骂”(林志钧语)。黄远庸在《少年中国之自白》一文中评析袁世凯,“并非不可与为善之人”,其势力、魄力和经验,今日中国无可比偶,维持危亡,惟斯人任之,“然自其受政以来,则其善日少而恶日多者,此由于其本身之原因者半,由于其左右及政党政客之原因者半”;袁氏具备“五大”长处(意志镇静、经验丰富、见识闳达、强干奋发、拔擢才干),袁氏的问题在于,“一由智[知]识之不能与新社会相接;一由公心太少,而自扶植势力之意太多。综言之,则新智[知]识与道德之不备而已,故不能利用其长处于极善之域”。正因为持如此洞见,黄远庸断言民国必败于袁氏之手,“政局之日趋于险恶者非他人为之,乃袁总统之自为之也。彼等及今而不改此度者,则吾国运命可以二言定之,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而已”。
1915年,洪宪帝制兴起,袁世凯不顾黄远庸抨击之种种,“阳示宽容,阴欲罗致,收为己用”(沈云龙语),此为袁氏“刚柔相济”之手段,却亦因此导致革命党人对黄远庸大为不满,藉口有袒袁之嫌,“益以夙昔积恨不能平,则必欲杀之而后快”,终使他无逃于天地之间,“忽有壮士二人闯入座上,拔枪击之,黄应声而扑,瞬刻身死”,惨遭无妄之灾。其手段之果决,令人震惊。黄远庸实属冤死,在当时,确有内史(夏寿田)奉袁世凯令,“要他做篇文字,表示赞助之意”。黄远庸心不谓然,却又未能拒绝。因此,一连七八天,延宕不作,无奈对方催逼太甚,最后只好做一篇似是而非的文字,“既不言反对帝制亦未见拥护”(梁漱溟语),根本是“搪塞”而已。
袁世凯自然不满,示意再作,黄远庸不肯迁就,托故遁走上海,并拟往海外暂避。未料,又遭人误解,坊间一度盛传黄氏赴沪是为袁世凯主持即将创办的《亚细亚报》,梁漱溟知道后,大惑不解,投书《甲寅》杂志,“终觉其操行可信,当不至如此……”黄远庸得闻此事,即给《甲寅》主编章士钊去函,声言“与上海《亚细亚报》实无一日之关系,且其脱离,在此报未出版前”;同时,致函梁漱溟,痛陈衷曲,“决不敢谓足下所疑之过情,且深感足下即见疑矣,乃不以为不可教,且誉其操行可信,远诚不知何修而得此于足下”。
1915年9月,二十三岁的梁漱溟编成《晚周汉魏文钞》一书,登门请黄远庸作序。出于对青年人“嘉许鼓励”,黄慨然允诺。赴美洲前,黄远庸在给梁氏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足下试询与远雅近者,即知远之对于兹事始末之用心可哀,其或有一二疑似之迹,一二俳优应答之作,皆东坡所谓此故我非真我也”,让梁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无比纠结,“他是有良知的人,常在痛恨自己,是在内心矛盾中生活的人”。
黄远庸挚友林志钧(字宰平,著名法学家,北大教授林庚之父)知其内幕,后来披露:“他做完了,就拿来给我看,并带着某内史的来信。他说实在不好意思,只得把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罢了。我当时觉得这样对付法子,实在不妥当,以为总是不做为妙。……那几天,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境遇,又算是他人格争死活的最后一关”,倘若黄远庸真的是对袁世凯竖起了降旗,“那么我们今日也再不必提黄远庸三个字了”。
民初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忧危丛脞,以政争和党争尤烈。黄远庸噩耗传来,友人悲从中来,太息满襟,江苏省咨议局议员、资政院议员孟昭常(字庸生)长恸不已,作《哭黄远庸四首》,有“何处青山遂埋骨,当年华屋可招魂;人间未许留英物,海外徒闻叱帝阍;长说有才皆欲杀,如君那复得生存”之句,词意真切,字字沉痛,以寄哀愤。友人这样评价黄远庸:以新闻为志业,远非无聊政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天天在这个大舞台包厢听戏的人。他是预备做戏评,所以来听戏的。所自己没有唱戏,却极希望改良戏剧的一个热心家。可怜把他混在没明不白的黑幕里边毁了,今日应该有人知道远庸死的可惜……”
黄远庸死于非命,包括宋教仁、汤化龙先后被暗杀,“实贻国家以不可规复之损失”(梁启超语),突显民初中国现实政治的“杌陧不宁”,正如史家沈云龙所言,“袁氏固自食其果,身死名裂,而国民、进步两党亦两败俱伤,遂致酿成南北大小军阀累年混战不休,越三十余载之久……”如此结局,未必无人料到,只是在“共和”下,各有拥戴,党见忌人,盲从鼓吹,互不相让,“他们若不要国家,我们就不要法律”,这是黄远庸在《三日观天记》中记下的一段话,他的死,正应了这句!
范泓,大家 2013-01-22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