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9日 星期六

流沙河没到过山西,毕生感念几个山西人


  流沙河没有到过山西,这不等于他不了解山西,不了解山西人。他和山西有很深的交道渊源。他大半生几十年的生涯,有几个山西人对他的影响尤其深远。

  流沙河开始接触山西人,是中学时代。抗战爆发,山西汾阳的铭义中学南迁,最后落脚在成都市的金堂县。这是流沙河的故乡。流沙河得以认识了一批来自山西的老师。

  铭贤铭义都是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庚子之乱,太谷汾阳一带的传教士惨遭杀戮,平息以后,美国人用赔款,在当地办学校办医院。铭贤铭义都是当地非常出色的学校,校舍建筑中西合璧,花木繁盛,学校就是园林。晋中这一带,要上好中学,出了县只有铭义。铭贤旧址后来办成了山西农业大学。

  流沙河对这一批山西老师印象很好。教物理的,教化学的,都是一派民国范儿。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多会儿问问题,就没有不耐烦的时候。中学时代遇上一个好老师,往往终身受益。流沙河时常感念少年求学的好运道。只是不理解,四川那么好的地方,怎么留不住山西人。一次说起故乡山水阻隔,老师禁不住背过脸流泪。那一刻,流沙河理解了山西人的恋家。再穷再远的老家,山西人都有无尽的牵挂。待到以后,西戎老师一个心眼要调回去,流沙河就有些明白了什么。

  流沙河的人生转折,在于遇到了山西作家西戎。

  1949年初,“解放大西南”攻势强大,晋绥干部大批南下入川接管权力,山西那一批代表性的革命作家都到了四川。西戎到成都以后,参与创办《川西日报》,主管副刊,嗣后创办《川西农民报》,担任社长兼总编辑。政权易帜,报社初创,推开旧人,找熟悉新闻写作的太难,报社的新人,多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娃。

  流沙河中学时代就酷爱文学创作,1949年跳考进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不思学业,只想当作家。十几岁开始投稿,这年在《川西日报》发表诗歌、演唱作品和短篇小说。西戎欣赏流沙河的才华,一封介绍信召调流沙河来编辑部工作,从此流沙河“参加革命”,成为新政权的公职人员。

  流沙河出身于大地主家庭,父亲在国民党金堂县政府任职,土改中被镇压。西戎不知道这些吗?按照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审干规矩,这些都是要老老实实地填表的。这只能说明,西戎用人,还真有一股子唯才是举的劲头。在这个“老革命”看来———西戎这年28岁,已有13年的革命工作经历———上一辈子是上一辈子的事,小青年受上一代的影响没有那么可怕,完全可以为新社会服务。

  这“一老一少”在报社的日子里,竟然合作得非常愉快。一日讨论办报宗旨,流沙河拟了一段韵文,头一句说,“农民报,农民办”,西戎说:不对,农民报,地主办。《川西农民报》创刊,西戎手下的六个编辑有五个出身地主家庭,包括流沙河。西戎当然是在调侃编辑队伍的成分,但在当时,这明显是非常没有原则的玩笑。大胆西戎,他不但这样用人,还敢公开调笑文化队伍的现状,这位老牌革命干部,实在可爱得可以。烟瘾发了,让流沙河去买。市面上有一种劣质烟草,赶时髦叫了八一牌。两人对坐接火,西戎猛吸一口,口腔如烧火,连忙吐出浓烟,叫嚷“啥牌子”?一听说八一牌,西戎嘲笑:“难怪满嘴都在暴动!”这个西戎,革命历史也可以拿来寻开心,他当领导,绝不是整天一脸“革命相”。

  西戎带流沙河下乡采访,骑一辆自行车,西戎蹬车,后座驮起流沙河。这里不是山西,天雨泥泞,一会儿没法骑了,西戎扛起自行车前行。要过河,流沙河抱起衣服,绕浅水蹚过去。日本车子笨重得很,扛得西戎一头一脸雨水拌汗水,流沙河又帮不上忙。多年以后回想,依旧愧疚不已。

  闲下来的时候,西戎会给流沙河唱几段山西小调,“你妈妈打你不成才,露水地里穿红鞋”,“家住在,汾阳城,鼓楼的东面有家门,奴家的名儿自小就叫田秀英”,亲切随意。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亲密无间。

  1950年没过几个月,流沙河惹了事。

  流沙河与人合写了一部中篇小说《牛角湾》,在《川西农民报》连载。小说用意在于揭露乡间恶势力,用生动的民间口语讲述,很有生活气息。很快有报纸发表批评文章,批评小说夸大了土匪的力量,低估了群众的觉悟,丑化了现实生活。这个腔调我们现在太熟悉了,几十年来关于歌颂与暴露,光明与黑暗的指责,不知道打杀了多少天才。省委宣传部号召公开批判,调门已经高唱到“将导致亡党亡国”。西戎没有跟着起哄。他专程找到宣传部杜心源部长,为流沙河遮掩回护。西戎说流沙河年轻幼稚,作品有不当之处,最多属于批评教育问题。部长兼听则明,流沙河因此得免成为“敌人”,写了一篇检讨文章公开发表,过了关。不然,《草木篇》之前,流沙河先已经中枪倒地了。

  流沙河回忆说:“我的作品受到党报公开批判,他总是护着我。他绝不伤害我的自尊心,更不认为我有恶意。他只轻言细语批评一句,然后乱搔头顶表示苦恼,劝我检讨。”西戎还年青,难得一副老人心肠。

  《川西日报》还有个记者冯振乾,1950年在副刊工作,和流沙河他们做同事。不知加入过国民党什么组织,1951年被捕枪决了。流沙河和西戎谈起此事,西戎感叹:“我多次劝过他不要用真实姓名发表文章,他偏不听。当面叫他改用笔名,他改成冯正千,还不就是冯振乾。每次都是,他的文章一登,检举信就来了。唉!”

  西戎言下非常惋惜。这在当时,是极为“丧失无产阶级立场”的言行,叫人传出去也很危险。流沙河就这样回忆:我那时很革命,断定他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可危险哪,同志。如果他是我的下级,我不恶狠狠地帮助他才怪!

  在《川西农民报》,西戎多次向流沙河表示:“咱们调到文联去写东西吧。”他自己努力争取调动,也鼓动流沙河调去。终于在1952年5月,西戎调回山西省文联。同年9月,流沙河调进四川省文联。《星星》诗刊创刊,流沙河在创刊号发表散文诗《草木篇》,旋即被打成右派。

  山西这一头,西戎听说流沙河打成右派,下放劳动,难过得掉了泪。

  西戎为什么如此珍爱流沙河?如此保护他?他们的关系,耐人寻味。

  他们是“革命同志”吗?其实除了一个单位的文艺同好,流沙河和西戎之间的差异之处很多。

  西戎由一个北方农家的孩子长大,流沙河是天府成都的市民。西戎从小做农活,流沙河好几辈大地主。西戎是解放区派去接收权力的军管会干部,流沙河是一个遭到镇压的旧职员的儿子,这个出身,叫人一听就提高了阶级警惕。西戎接受的是来自延安的革命文艺教育,流沙河在国统区,接受的是系统的旧式文化教育。

  流沙河和西戎的初次见面就非常有戏剧性。18岁的少年心里长了翅膀,从此走向了革命人生。手持编辑部来信去报到,单位门外等候许久,不见西戎出来。有一个人出来,“矮个子,高颧骨,立翀翀的短发,白衬衫上套毛线背心,布鞋”,站在门外望望街巷两头,又回去了。流沙河认为这人肯定不是西戎,这人其实就是西戎。在流沙河的心里,一个领导肯定威仪棣棣,哪能那样低矮,那样一脸疲惫,尤其不能那样蹙眉搔头,左右踟蹰。其实在流沙河心里,他的所谓威仪,更多的还是国统区文人长官的形象,风流俊美,仪态万方,现在人说,就是民国范儿。

  西戎对于未见面的流沙河,也不是没有忧虑。招调函发出以后,西戎就有些后悔,看一看流沙河来稿一律毛笔小楷,西戎就担心这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头子容易历史复杂,那就糟了。西戎对于“毛笔小楷”,先就存了戒心。见到流沙河这么年轻,他先吃惊,接着开心地笑起来。在他看来,年青就好说,年青人出了错也不打紧。他并不怎么敌视地主家庭出身,甚至上一辈人遭到镇压的。

  流沙河很挑剔这一批南下干部的仪态。初次见面,两人相对抽烟,“我注意到他的烟风欠雅,猛吸有声,竟似吾乡农民,使我感到意外”。流沙河见惯了精致讲究的生活,太不了解在一个粗糙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农家干部。

  流沙河最反感有椅子不坐,穿鞋蹲在椅子上吃饭,说话。晚饭后西戎带他去见《川西日报》主编杨效农,偏偏杨效农就蹲在椅子上吃面条,正在用山西口音讲笑话。当年初秋去大邑县采访,县委书记也是晋绥干部,自占一座豪宅,架一支卡宾枪在园里打鸟。陪两人吃饭,也是蹲在凳子上。流沙河对此印象很深。

  流沙河创造了一个词汇:“蹲踞”,形容晋绥干部这种坐法,很形象。“蹲”而且“踞”,一个很有意味的坐姿。蹲,看起来太不讲究礼仪。踞,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不珍惜天物,有恶意糟践的意思。你不是高贵吗?这会儿还不是任我蹂躏?夺了江山的新主人喜欢这样想。鞋底的沙粒,在楠木漆面上磨擦拧转,嘶嘶拉拉,蹲踞者大概有一种任我破坏的快感。流沙河摩挲轻抚惯了,心里肯定像针刺进去。

  这两代人的文学素养也大不相同。西戎熟悉的是边区文学,对于国统区,则不甚了了。1949年全国文代会,西戎的邻座是赵景深教授,会上交谈过。回来以后,西戎问流沙河:“有个赵景深是干什么的?”他竟然不知道赵景深教授,这让流沙河非常惊讶。视域的局限,价值观的倾斜,新中国成立之初的这一批文化领导对文学传统不大在意,制定政策,出手经常是畸轻畸重的。这是革命年代的后遗症,贻害深远。人总要为尊者讳,流沙河说出此事,费了很大的劲才鼓足勇气。

  这一对师徒,差异如此之大,合作却非常愉快,结下了深挚的友谊。不由得让人思考其中的秘密所在。求同存异,器量大,这些都不足以说明西戎的人事结交原则。新中国成立后,阶级斗争理论甚嚣尘上,私人领域的交情也绝对政治化。世界上只剩下一种感情,就是阶级情同志爱。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五伦五常多半被连根拔起。西戎没有畸变成共产革命的情感机器人。他和人的交道,保留了更多的人情美。和流沙河之间,更多地体现出了师生情谊,兄弟情谊,同事的温暖。在红色情感集权专制的年代,西戎保留了一个生态丰富的情感世界,才能够和各色人等友好相处,亲情友情都生长得郁郁葱葱。一个领导人的情感世界的畸变,革命以后是很时髦的事。西戎没有变,这是流沙河的幸运。

  流沙河调进四川省文联,端赖西戎向报社苦苦求情。他调成了,西戎回山西了。流沙河说:我来了,他去了,这样很好。否则到了1957年他该拿我怎么办呢?

  是啊,一旦流沙河打成右派,这个右派的领导,该拿这个亲密的小同事、国家级大右派怎么办呢?

  流沙河高悬了一个“流沙河之问”。

  历史不能假设,这话对,也不全对。对于“流沙河之问”,恰恰有几个山西人,可以作为替代,回答流沙河的问题。

  流沙河打成右派之后,开除团籍,开除公职,下放到金堂县乡下,拉大锯钉木箱度日。“文革”开始以后,成了管制对象,几番批斗,反复抄家,腥风血雨,一夕数惊。求一日温饱也难得,几次大病从死亡线上捡回薄命。关于那些年遭受的苦难,流沙河有《锯齿啮痕录》一书记载。

  像流沙河这样的著名大右派,国人皆曰可杀,处理起来,自是怎样严苛都不为过。在天下汹汹的诛杀声浪里,却也有人主张手下留情,给流沙河一条活路。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四川省文联副主席常苏民。

  常苏民山西长治人,也是晋绥边区文联过去的领导。较之西戎,这位更是老牌的根据地来人。1940年在太行鲁艺,李伯钊任院长,常苏民就是音乐系主任。1942年去延安途中,应贺龙司令员之请留在了晋绥文联,和亚马卢梦一班人成为红色文坛领袖。1949年南下,常苏民是四川军管会的文艺处长,1950年代是四川省文联的主管领导。

  流沙河成了右派,讨论处理意见,多数人当然是不打杀不足以平民愤。即便是有人想为流沙河说情,一看来势不好,也就知趣地闭了嘴。这个常苏民平时嗫嗫嚅嚅的,这会儿倒是他主张保留流沙河的市民户口,无论如何卖苦力,总得让他有一个买米买面的地方。

  常苏民在四川不是第一次施以救援之手。任四川音乐学院院长,他放手培养有天分的年轻人,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杨森的儿子,军阀的什么。接收了,送出去留学。他是典型的有教无类,为此一直被上头指责“右倾”。他也不辩解,仗着和薄一波的老关系,埋头只管干他的。四川的那一批学有专长的音乐人才,多得益于他的护佑。

  保留一个城市户口能起多大作用?未经过三年大饥荒的人没有切肤之痛。20多年的劳改岁月,得免彻底沦为乡村贱民。“文革”后流沙河解放,找到常苏民,见面就扑通一声下跪磕了个头。四川纪念常苏民,流沙河送去一个匾额,亲书:蔼然仁者。

  山西这边,西戎一旦回到文联,遭遇反右也是猝不及防。山西揪出的头号右派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高沐鸿。在太行晋绥根据地,高沐鸿是马烽西戎的老上级。省文联也揪出了一个四人右派小集团。西戎又一次面临革命原则和人性人情,阶级观念和同事感情的搏斗。在两难选择之间,西戎艰难地维护自己的做人原则,战战兢兢走过了一段运动生涯。

  批判高沐鸿,是省委的指令。文联不能按兵不动。当时的省文联几位领导发表了长篇文章,可谓上纲上线,声色俱厉。文章的题目是《高沐鸿向何处去?》,文中有三个小标题:“反动的文艺思想”,“不正常的社会活动”,“灰色的文艺创作”。尽管奉命作文,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批判帽子还是戴得够大的。看多了党内斗争,操控这种批判话语,这些革命作家们转型很快。他们知道,这种文章并不要求和事实相符,只不过按照需要把某人摧毁。需要击垮谁,把这些套话当枷锁给他套上就是。搬弄这一套革命大批判话语并不吃力,纠结之间,是良知的隐痛。

  这篇文章署名依次为:李束为、西戎、马烽,山西文联三巨头。

  省文联内部对于四人右派小集团,也是口诛笔伐,罪不容诛。《火花》编辑部编排反右派专题《本刊编辑部揭发张晓宇范彪小集团的反动言行》,特别刊发《山西文艺界几个右派分子的脸谱》,《折断范彪的反党毒箭》,嗣后还有专题批判过范彪的小说《市长办公室》。

  批判《市长办公室》,是太原市政府办公室认为影射他们。西戎再三给他们解释,小说是编的故事,不是说你们那里谁谁谁。对方就是不信。

  范彪当时不过是《火花》一个资新编辑。小伙子以编写为生命,在省刊发短篇,出版社出版长篇,一时召来了异样的眼光。引蛇出洞的阳谋中,稀里糊涂成了整肃对象。大会小会检查批判以后,发配到大同劳教,挖煤,脱砖坯。劳教劳改生活,当然凄苦不堪。但范彪好歹保留了公职。两年以后结束劳教,回《火花》编辑部接着当编辑。

  范彪至今认为,这是马烽西戎对自己从轻发落,老人感念不已。

  一头四川,一头山西。在山西处理右派,相当于在川处理流沙河。相比流沙河的斑斑血泪,山西文联几个“右派分子”要幸运得多。如此设想流沙河在西戎手下,从轻处理应当可能。常苏民就是西戎的做派。

  这一班老革命,都有他们的党性原则。党的话当然要听。对右派,批判是免不了的,声讨是免不了的,诛心是免不了的,火力很猛的批判也不奇怪。但一旦安排生活,只要可能,他们还是会施以援手,手下留情。心软了,手软了,温情主义,慈悲心肠,在原则和人情的夹缝里,往往就留下了活路。逃过一劫,静待生命之树待机返青吧。

  不要幻想西戎支持你鸣放,他是党的人。也不必担心西戎落井下石,他是人性的人。

  “我来了,他走了,这很好。不然他该拿我怎么办呢?”流沙河问。

  常苏民就是西戎的替身。山西的反右就是四川的场景易地演出。流沙河之问,不难得出答案。

  “文革”终于结束,西戎平反。他立即想到了流沙河。他给四川组织部门写信,介绍流沙河一案的冤情,力主为流沙河平反。

  下午传来了流沙河平反的消息,西戎招呼家人,当天晚上摆酒,在遥远的北方庆贺。家里人知道,他一般只有中午才抿一点。

  沉冤昭雪,两人终于都重获清白之身。嗣后每年都有书信往来。有人去成都,西戎会给流沙河带个口信。有人到山西来,流沙河也会拜托问候他的师长。

  1988年年底,西戎遭遇了人生一次重磅打击。

  这年山西作协换届。省委领导上门谈话,劝慰西戎连任主席。山西一茬青年作家也纷纷拜师,表示拥护老主席连任。西戎自以为连任应该没有问题,一直到投票前,依然稳坐钓鱼台安然自得。不料一经投票,风云变色。原来省委谈话,青年作家表态,都是缓兵之计,暗地里他们早已酝酿好了人选,只等待投票时亮底一锤子定音。一批青年作家阵前倒戈,西戎落选。

  这一届换届选举充满戏剧性。本来主席副主席都拟好了名单,新任主席诞生,立刻让会场大吃一惊。投票的代表发觉自己被忽悠了,下一轮选举副主席,代表们毅然决然不予合作,9个副主席人选,只通过了与密室策划无涉的3位。

  无论如何,西戎结束作协主席生涯,已经不可更改。

  流沙河得到消息,生怕自己的恩师想不开,连忙来信安慰:

  西戎吾师:

  昨日唐正学同志冒酷暑来舍下面交大札,并述及吾师近况及落选一事。知吾师光明心境被人戏弄,古人所谓君子可欺也。愤懑难平,谨具函慰问,并陈说一二。

  吾师淡泊名利,前在川,后在晋,奖掖青年文士,多方照顾引导,人所共睹,尤予所不忘者也。无论为党为文,堪称无悔无愧。自吾师离川文联,迄今四十年,阅人多矣,未见过如吾师者。一心与人为善,毫不计较爵禄,并文名亦淡然视之,不企不求,乐天自处,予仰慕而终不及也。清流浊流,各有去向,文坛自古如是。受排挤何尝不是划清界限,于吾师是得也,非失也。何不趁此优哉游哉,写些回忆文字,垂仪来者。所谓作协工作,以吾浅见,实与文运兴衰无涉。不做也可。挂冠而去,不须怅怀,此予为吾师贺也。

  光阴荏苒,予已两见羊年辛未,即将退矣。五月底省作代会,知其太浊,予未参加。闻悉会上拉票抢权,丑态百出,推翻党组书记又似“文革”夺权再版,尚有半分文人气息耶?彼辈以棍子旧技加商品新招,太不像话,予惟远避之而已。硬选予副主席,亦不去凑热闹,日日闭门读书自娱。济世宏愿早已破灭,退而求洁身自保。小女余蝉居港多年,何洁准备迁去,小儿余鲲做工人兼照顾我。心境恬淡,老友数人喝茶。恭叩

  暑安

  流沙河顿首

  流沙河这封信,对文联换届,极度失望,语多讥刺。遥想师尊当年,俨然行为世范。至于退隐林泉,超然物外,自然是劝慰的话,却也是传统文人的处世态度。这一通短札,西戎非常珍惜,一直保存。

  流沙河在这里建议恩师写些回忆文字,实际上西戎除去1980年代初写过一些关于赵树理的回忆,其他的很少。作为西戎的晚辈,我也曾建议老前辈写一些反思性的文字,比如中国作协大连会议批判过西戎的短篇小说《赖大嫂》,作为亲历者,完全可以为所谓“写中间人物”立照,还原历史,指谬纠错。西戎听了,神色严峻,凝视远方,不置可否。

  西戎不愿意写,当然有他的衷曲。内心深处他还总觉得那是揭疮疤,他更愿意将革命的光鲜一面展示于人。

  这一代革命作家,相比流沙河,价值观历史观其实很不相同。即便都经历了劳改下放,革命作家在囚禁中,通读马列全集,毛泽东选集,鲁迅全集的多。流沙河20多年的劳改岁月,却是潜心研读《庄子》,记得烂熟。剥夺写作权,工余研读《史记》、《诗经》、《易经》、《屈赋》,摩尔根《古代社会》,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天文学,曹雪芹,《说文解字》,三教九流,来者不拒。万物皆备于我。又编写英语课本,翻译美国小说,更为一般粗通文字的根据地作家难以企及。

  “文革”以后,流沙河和那一代革命作家,展开了完全不同的写作人生。写作天地广阔了,作茧自缚的根据地作家如果还在拘泥固守左倾教条,掉队落伍顾影自怜并不鲜见。更有左棍整人者,面目可憎。蹉跎岁月自废武功者,无声无息。流沙河却是如鱼得水,高天流云展翅翱翔。80年代他隔海说诗,请进来台湾诗歌。90年代他话说庄子,说龙说成都,新世纪以来说文解字。大量的回忆录,血写历史。小品随笔,笑翻世人,惊醒瞽盲。至于呼唤公平正义,推进民主政治,重大问题一呼百应,更让他成为西南思想高地的精神领袖。

  中华文学改朝换代,水火兵燹,数千年不改身姿,一路走来,身后景色逶迤壮丽。革命文学不过几十年历史。静水深流,尺水兴波,能比么?

  不过西戎从来不嫉妒自己的这个高足。即便流沙河龙飞在天,万人仰视,名声显然盖过了自己。即便往日文坛领袖渐渐成了“老西”,他也只有由衷的喜悦。老前辈最欣赏流沙河行文的精美短句,北京开作代会,师生相会,老头子竟然俯过身来问:你那文字真是精塑与纯净的结晶,你是怎么锻炼的?俨然一副取经的架势,也不管身边有没有旁人。

  在流沙河,更是终生持弟子礼。一次在北京,流沙河偶遇山西作家燕治国,一听到对方是山西作家,流沙河立刻拦住陌生的朋友,说,我叫流沙河,西戎是我的恩师,请你代问西戎老师好,我这里给他鞠躬了。说着,便弯腰深深鞠了一躬。面对流沙河,燕治国又是晚辈,顿时无所措手足,连忙说,我也是西戎的学生,我代西戎老师给您还礼了。这一场礼仪,受礼人阙如还礼人阙如,陌生人相对鞠躬如仪。万里京晋川蜀,虚拟的西戎,敬神如神在。两条素不相识的大汉,俯仰之间,感天动地。

  尽管电子通信风行,这两位一直到老,喜欢手写书信。西戎珍视流沙河的友情,他给流沙河的信里说:“回首往事,心情分外激动。有人说友情一如溪泉,无论怎样曲折跌宕,总是清流常在。我很珍视我们的友情,因为从你身上,看不出一丝虚伪的东西。你里表一样,这就是你在事业上成功的根本所在。你以为然否?”

  越到晚年,友谊越纯净。它超越了世俗,超越了政治,超越了意识形态,成为两代文人之间的心灵唱和。师生关系,兄弟情义,朋友情分,同事交情,亦师亦友,不在主义,而在活得率真。事实证明,中华文明,源远流长。20世纪的极端革命,竟也未能将传统的人伦格杀勿论,礼仪在两代人身上如丝如缕,高压不废。道不同亦可相知相与,这简直是交道的奇迹。

  可惜的是,两人始终未能完成互访。流沙河多次诚邀西戎再访川蜀,旧地重游。西戎也做好了出游准备,有一次甚至买好了票,终归因为夫人李英突发骨折,没有成行。以后西戎侄孙女儿去成都,流沙河全程陪同,重访故地,一件一件作介绍。春熙路,鹿鸣春,感念物是人非,流年似水。只恨不能给尊师复制一份成都印象。

  这一份奇迹一直顽强延续到本世纪初。西戎突发脑溢血,失去思维记忆,从此不认识任何人,包括流沙河。

  流沙河与西戎、常苏民等山西人的交往,在20世纪的革命大潮中,是一个难得的异类相合的范本。君子和而不同,千年流风遗韵。不想60年来,运动频仍,一旦遭遇事变,斩断亲情友情,落井下石,反手施虐者比比皆是。人性荒原留下了笔笔残忍记录。可敬流沙河,可敬西戎,可敬常苏民,他们的交情,平添了可贵的一笔,这是社会和谐发展的正能量。回首革命年代,这种范本还是少了,人性的生态恢复,还需筚路蓝缕。

  流沙河知道它的稀缺。在《西戎印象记》里,他就说过:

  在报社内,笑声最喧哗的一角是我们《川西农民报》编辑室。从别的编辑室外面走过,隔窗瞥见一尊尊表情肃穆的罗汉观音与弥勒佛,我就庆幸是西戎的部下。

  (本文参阅流沙河《西戎印象记》,流沙河《自传》,曾伯炎《回忆西戎先生》,李英《老西,你慢走》等回忆文字,引文均出自西戎纪念文集编委会所编《西戎,我们的良师益友》,在此致谢。)

  毕星星,《随笔》杂志 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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