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野夫:敢有歌吟动地哀——《血的神话》序四


  我与谭合成先生相识有年,彼时,他和我都是流落京城的书商,他湖南我湖北,上古都算楚人。虽然因于朋友的绍介生意而杯酒订交,但彼此却并不知道对方原来都是写字的人。我们来自一湖两岸,为了几个图书折扣走到一起,又因为那些难以忘怀的故事先后淡出生意场,故而也就渐次相忘于江湖了。

  十余年后,我在网上读到了关于道县文革大屠杀的历史实录,怵目惊心之余,并未联想到作者就是故交老谭。而他也在网上读到了我的一些拙作,也不相信此野便是彼夫——可见我们在混迹“不法书商”界之时,各自是怎样的被货殖遮掩着本相。

  之后,我们经由网路而重新相识了——在寒夜悲风中,彼此人袖中抖出各自的暗器——于是他的这部沉重的大著,终于在他完成调查二十余年之后,抵达我的眼中。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的笔法路数,仿佛失散于板荡乱世的兄弟,终于重逢在同一条战壕之中。我们抵掌为号,相视一笑如同俯身大恸。回顾多年来彼此留下的人生轨迹,那些沉积在各自心中的万千淤血,百叠块垒,九典断肠,实在是到了一个不吐不快的时代。

  道县与谭兄有大缘份,与我亦有小缘份,它是我当年逃亡路上曾经的湘南僻野,山直水曲,当年实未知那里竟然曾是血腥的屠场。印象深刻的是秀美的景色,敦厚的民风。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农人,竟会杀人如麻,一个人口不到四十万人的小县,竟然杀了四千五百多人,真的叫人难以置信。然而信也罢,不信也罢,它就是那样理直气壮地发生了。这场并不遥远的对所谓“阶级敌人”的大屠杀,其血腥残暴,比前苏联斯大林的大清洗、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的金边大屠杀有过之无不及,此二者,前者是我们的老师,后者是我们的学生,而我们则超过老师胜过学生,独领风骚。

  多少斑斑血迹,俱在谭兄书中泛红……

  官方说词中,道具文革大屠杀被解释为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偶然事件,是两派尖锐对立的“群众组织”派性斗争引起的“派性”杀人。然而,谭合成在他的《血的神话》中,用铁的事实告诉我们,道县文革大屠杀绝对不是任何特殊条件下的偶发事件,它是中共制造“阶级斗争”,实行“暴力革命”的必然产物,与中共的暴力土改一脉相承,只不过因为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所以表现出更加巨大的吞噬生命的能量,和更加血腥残忍的独特方式。它不是“派性”杀人,而是“党性”杀人。

  中共的暴力土改,其缘由和动力,我已思考多年,一些肤浅的思考成果我在拙著《地主之殇》中,已有详尽表述。在那个争夺江山霸主之际,他们要借天下有产者之头颅,驱流民穷汉入投名状,虽荼毒遗祸无穷,然犹能从权术霸业学方面找到解释。独不解土改运动之后十几年,文革骤起之际,诸多地方还会在当地当政者主导和默许之下,再次实施对土改犹能侥幸免死的地主富农及其老幼妇孺的残杀。这是怎样的一个恶世啊!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竟可以被一种邪恶的学说,一夜之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就是极权制度下的人性。西蒙·李对这种现象有个分析:“极权制度惊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有着使人同流合污的能力,以其恐怖和无所不在的组织为工具,它使一切人作恶,把他们变成刽子手的帮凶。”而道县文革大屠杀更以血的事实证明,极权制度不但将它的臣民变成刽子手的帮凶,而且有直截了当地把他们变成刽子手。

  至今,土改没有反思,文革不许清算,戾气和血腥依旧在华夏古陆回荡,历史的天空依然迷雾遮蔽。无数的血史被当政者偷偷地篡改悄悄地掩埋。乃至于年轻的一代,不知六十年来民族之内伤,不知那些刽子手们,此刻不过是藏刀于枕,假扮慈眉笑颜在含饴弄孙……这是我们民族更大的悲哀。谭兄在《血的神话》的后记中哀叹年轻一代对民族曾经的苦难所表现出的冷漠和蔑视。须知这正是极权制度继承者刻意培养的结果。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结束中国极权制度的历史使命只能由一代新人来完成,这些人不是极权制度的刽子手,也不是受害者,他们从未迫害过别人,自己也从未受过迫害。我深信,在巨大的民族灾难再度袭来之时,我们的年轻一代,一定会有人挺身而出的。

  六十余年来,我们建造一架巨大的绞肉机,把无数的生命连同民族的良知投入其中,绞成碎片。

  官修正史从不记载这些无辜的亡灵,巨变之际的档案或将付诸丙丁。如果没有老谭这类人等,道县乃至零陵地区的文革大屠杀,那些潇水流域的九千冤魂,很可能就被当政者悄没声息地和谐掉了。抹去一个时代的记忆,对于极权统治者并非难事。如果没有民间修史,没有我们这些曾经者的访谈和默记,这个世界的疼痛,可曾有人分担半分?

  对于刽子手的追诉可以免去,但历史的真相不容篡改。没有真相,人心的裂痕仍在,裂痕仍在,真正地宽恕与和谐就不会出现,而民族的道心更不会拔高半分。我们仍旧会在罪与罚的轮回中万劫不复。

  谭兄的《血的神话》不仅仅是为道县文革大屠杀这一血腥事件作史,更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存心。如果我们这个国家的众多文人,能够学着老谭的样子,走出豢养的圈栏,走向民间,只要打开每一个县市的档案室,都可能写出烛照汗青的史记。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求仁求义,书生本色。

  野夫这厢有礼了。

  野夫,共识网 201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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