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日 星期四

许倬云——历史的旁观者


    读历史学家许倬云的一生回顾,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早在1965年,他已经开始在台湾倡导口述历史。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芝加哥大学留学归来的学理背景,敏锐地察觉到了口述史对当代历史研究的重大意义,而是因为他发现身边有很多朋友都是世家子弟,出自名门望族,有着一肚子的家族故事,而且这种不同的士绅家族互相纠缠着,有着很复杂的人际与社会关系,他们自己的历史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家族史,也是当时变动不居中的社会的一个典型缩影。所以他开始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从1967年开始,争取到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开始了“台湾耋老口述历史计划”。某种意义上说,这本《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以下称《回顾》)就是这个口述史计划的成果。

  许倬云在《问学记》提到了反省自己一辈子的学术研究,最大的感触是做了一辈子的“旁观者”。即是说,很多事情虽然不能参与其中,却学会了设身处地,体会领悟的习惯。“旁观者”这个词汇很值得玩味,首先是因为他先天残疾,很多事情无法身体力行,自小只能做一个清晰的“旁观者”,反而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对很多事情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无论在电视访谈中,还是在自己的回忆中,他都会记起在战乱频仍的炮火中,全家逃难途中所看到的一幕幕凄惨的景象。我们每个人不但是历史的旁观者,而且还是历史的人质。至于你能过上哪种人生,完全是命运偶然的选择。因为这种残疾,他无法正常读书上学,在家自修的几年中,从父亲的教育中领略到了历史的兴趣——我们会注意到那一代学人普遍的家教与私塾教育对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可以返观我们当代教育理念的部分缺失。他们全家在抗战后流亡到台湾,才算正式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涯,又遇到了傅斯年等一批这样的学术界大师,替他作出正确的人生与学问的选择:从最初学校英文转到学习历史,自此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领域。

  《回顾》一书其实可以和很多学者的回忆录做比较,比如刚刚去世不久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两人无论从学术历程、治学路径、学术兴趣等,都有可比之处。但是相比之下,读两人书写的文字却能感觉到这是完全不同性格的学人,何炳棣狂傲自负,但是他做的却是一等一的学问,令人不得不服;许倬云因为性格和身体的原因,看似温和低调甚多,但是这种温和其实是一种以柔克刚的温和。从《回顾》中也能发现,他的低调只是一种旁观者的错觉。无论是在台湾求学,还是后来在台大任教,他都显得干练精明,颇具政治敏锐性和知识分子的气度,要不然也不会年轻气盛之时,拖着不便的身躯,兼任那么多历史研究所的工作。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重新创办《思与言》杂志,不但要独立经营,并且坚持不让政治干涉,在当年的威权体制当道的台湾想要生存十分的艰难,他们坚持了下去。最为重要的是,他给这份著名的杂志注入了民主的活力,使其制度化为一种惯例,并且延续成了一种杂志的传统。我们现如今还能读到这份延续数十年的传奇杂志,不得不说有许倬云的一份功绩。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教书育人,研究学问,很多学人都想不涉猎政治,但政治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在许倬云的回忆中,很多学术与人生的冲突都是因政治引发。他想不涉猎政治,与此同时对那些自由主义者抱持着深切的同情,在的他回忆中与殷海光的交往就是一例,为了帮助殷海光发言,甘愿得罪党派人士,这种气度和胸襟自然也非同一般。当年与正在台大读书的李敖的交恶,虽然至今扑朔迷离,两人各有说辞,但与政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正因为这种政治诱因的不断胁迫,最终导致他在1970年远离台湾,千里投奔匹兹堡大学,自此,安身立命三十年,沉潜学问,往复人生,著作等身。

  许倬云研究的领域是中国古代史,但在芝加哥大学的留学经历中,他学到的是一种大历史的视野,从宏观的角度,具体的问题,融合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进行比较,进而催生出一种杂糅似的大历史观。他的历史观尤其受到了的德国哲学雅斯贝尔斯的“枢轴时代”观念的影响:“他这个突破是人类历史的突破,但是每个个人生命里面也有类似的一段枢轴世纪;人类历史上的枢轴时代是文明的出现,在个人的生命力所谓轴心世纪是自觉性的出现,主轴是生命的尊重,终极关怀是生命的完成。”这种始终处于变化和兼容的历史观影响了他一生的治学面向,无论是那些谈论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的著作,还是那些具体到某一朝代的微观历史研究,都渗透着他自己对历史的深层体验与观察。他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但是从旁观者的体悟经验中,他反而意识到了历史对个体的影响,也意识到个体对历史的作用,这两者缺一不可。

  如果你对大陆出版的许倬云作品有一个简单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的很多历史著作很畅销,据他自己口述中提到的,单是《从历史看领导》,刚出版三个礼拜就卖了一万本。作为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这种畅销并不多见。我们可以从中解读出很多微妙的信息,首先是一种当代人们对企业管理的迫切需求。从个体层面上讲,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对历史一些问题的深思熟虑的考量,他所谈论的话题是具体的,话题背后支撑他历史话语的却是一种严谨而颇具智慧的历史观念。这种历史观可以让他从专业领域中抽身而退,用学术的方式讲述通俗的历史,并且与当下人们的某种需求产生密切的关联。从更为深层的一个角度考虑,随着当年这一代历史学人的离世,我们也许已经意识到那个学术的黄金时代已经远离了我们的时代,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尽量记录下他们留存的文化与精神遗产,延续一种学术的种子,延续一种学术的生命,从而才能延续我们的历史。

  思郁,作者博客 201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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