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1998的悍匪张子强

　　导语：在我们期待的法治国家，政府只能“以白治黑”，不能玩“黑吃黑”，否则，肩负打黑职责的政府，也可能变成黑社会，今天，他们可以不顾客观证据黑掉他，明天也可能用同样的办法黑掉你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香港电影中，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有手段有力量的黑社会老大，栽倒的时候，都喜欢说这句话。1998年12月5日，香港“世纪悍匪”张子强，真的还了。生活不是电影，张子强没说这句话，验明正身押往刑场之前，法官问他有没有遗言，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张子强吧。

　　与我们在香港电影中看到的黑社会成员差不多，这个港人眼中的“世纪大盗”，出生于社会底层。4岁那年，来自广西农村的他，跟随一穷二白、身无长技的父亲越过了边防，来到了香港，在穷人、黑社会、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住了下来。不愿读书的张子强，也不愿按照父亲的安排学裁缝，12岁开始进警察局、16岁开始坐牢的他，一步步杀入黑社会。

　　与我们在香港电影中看到的黑社会成员不同，他不干贩毒、开色情场所、收取保护费之类的小把戏，绰号“大富豪”、“变态佬”的他，喜欢抢劫银行、绑架巨富的大买卖。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在此之前，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都要据此预估自己的前程。从他在此前后的举动来看，不懂政治的张子强大概没有据此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对自己可能葬身大陆没有丝毫警觉。

　　回归庆典之前，他瞄准了香港第二大富豪家族的郭老板。回归庆典过后，张子强仍然不改初衷，命令手下去香港新鸿基地产大厦下面，观察郭老板每天什么时候下班，坐什么车，挂的什么车牌，下班时走什么路线，而后租了一个预备羁押人质的院落。

　　香港回归80余天后，张子强在深圳的香格里拉酒店的一个房间里，盯着地毯上的香港地图，向手下的团伙成员，布置了绑架任务。

　　第二天傍晚，郭老板下班了，没有保镖，没有司机，独自驾驶一辆浅蓝色宝马车的郭老板，在香港某个人群密集的地方，遭遇了早就设计好的交通故障，根据“导演”张子强的脚本，不明就里地来到事先为他租好的关押人质的房子。

　　据报道，郭老板起初绝不屈服，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熬几天，就让家人与张子强谈判。张子强不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和风细雨地闯入郭家，拿走6亿港币的现金，而且全是“旧币”。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公安部高官给日后因为贪腐落马的广东省公安厅厅长打电话，要求立案侦查张子强。毫不知情的张子强，哪里知道，大陆公安已经掌握了他们正在秘密策划另一起绑架案的动向。与此同时，香港警方发现张子强一伙藏匿了几十箱炸药，他们日夜监视，并在张子强的手下前往藏匿地的时候，拘捕了他们。现场搜出近千斤炸药、近两千支雷管的消息，很快通报给广东公安。

　　到广东避风的张子强没想到，广东公安正在等着他。担心证据不足，广东公安一度犹豫不决，要不要马上抓捕他？跟踪了几天，觉得很累，担心他跑到境外的广东公安，决定先抓了再说。1998年1月25日中午，张子强和他的一个手下，在广东江门的一个收费站，成了戴手铐的旅客。

　　被捕，对于张子强，不是第一次，他并没有那么慌张。过去，他在香港警方的视线中晃荡了很多年，即便犯下惊天大案，也都安然无恙。早在1990年，他和4个手下，蒙面持枪，在香港启德机场，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内，劫持了瑞士劳力士公司运往香港的几十箱手表，扬长而去。香港警方发现了张子强一伙跟这起劫案的关联，苦于证据不足，不好动他。

　　又过了一年半，香港启德机场再次发生抢劫案，一家银行准备空运价值过亿港元的现金去美国，保安公司在押运过程中被劫持了。怀疑保安公司有内鬼的香港警方，在案发不久，发现在这家保安公司供职的张子强的老婆，向银行一次性存入几十万连号的“新币”。一查，全是启德机场被劫的钱币。

　　警方出手了，张子强夫妇双双被捕。法庭上，唯一在现场见过张子强的押运员指认张子强，香港高等法院裁定张子强罪名成立，入狱18年。张子强的老婆，则因证据不足当庭释放。张子强的老婆，没有哭着回家准备探监，而是召开新闻发布会，宣称张子强无罪。她说，裁定张子强有罪的证据是个孤证，大庭广众之下，她突然撩起长裙，露出大腿内侧的伤疤，指责香港警方刑讯逼供在她腿上划了一刀。

　　舆论哗然。

　　在老婆、律师和媒体的帮助下，张子强依法上诉，进而被香港终审法院宣判无罪，每次摆脱司法机关获得自由都要高举“V”的张子强，被当庭释放。

　　这事，如果发生在内地，可能会朝野震惊。

　　请你以一个普通内地人的思维，试着想一想：一个在公安那里留有一大叠案底的人，一个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犯罪的老大，在一审法院依法判他入狱之后，终审法院突然宣判他无罪，你能否接受？也许，你有点为难。究其原委，在于你内心深处对黑社会的仇视，你无法接受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被一群无所不用其极的黑社会分子搞得乌烟瘴气，你渴望“打黑”。

　　然而，“打黑”不能“黑打”，不能违法办案，不能刑讯逼供，不能漠视程序，不能说你有罪你就有罪，不能侵犯人的基本权利。

　　从良心出发，你可能会跟初审法院判决张子强有罪的人们一样，相信他就是抢劫启德机场的匪首，然而，从证据出发，张子强究竟有没有策划实施启德机场抢劫案，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清楚的是，上诉法院裁定他无罪，是按照严格而公正的司法程序进行的，这是依法办案的结果，不是贿赂法官的结果。

　　这就够了。法律真实性和客观真实性之间，难免会出现差异，这是张子强能够庆祝自己无罪回家的关键，这是人类技术手段、侦查手段还不能完全克服的局限，我们无法让时光倒流，让我们像看电影那样，重新回放启德机场劫案发生的那一幕。我们只能接受上诉法院的裁定，不能希望上诉法院根据大家的主观判断黑掉张子强，道理很简单：在我们期待的法治国家，政府只能“以白治黑”，不能玩“黑吃黑”，否则，肩负打黑职责的政府，也可能变成黑社会，今天，他们可以不顾客观证据黑掉他，明天也可能用同样的办法黑掉你。

　　这就是香港人厌恶黑社会却不反对张子强无罪释放的深层次原因。善良的人们都不喜欢黑社会，可是，在“宁可冤枉一千好人，绝不放纵一个坏蛋”，和“宁可放纵一千坏蛋，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后者。

　　获得自由的张子强，不但没有夹起尾巴做人，反而高调走向新闻界，向香港警方索赔。警方没有办法，只得用纳税人的钱，赔了他港币800万元。

　　从此家喻户晓名震香江的张子强，越发无所忌惮，出手越来越狠，绑架“李某某”勒索香港首富家族10亿赎金之后，顺着富豪排行榜，瞄上了前面所说的香港第二大富豪家族。

　　见过大世面的张子强，在广东公安面前，自然不会像个屁滚尿流的小毛贼，他淡定地和公安周旋。内地公安不是吃素的，牵藤摸瓜，三下五除二，抓了30多个人，当他们发现购买炸药意在炸毁香港某监狱，张子强熬不住了，在狱中，他自杀未遂。

　　这个终生以违法犯罪为职业的匪首，应该感谢法治对他的爱。狱外，律师和香港学者希望香港特区法院引渡他回港受审，他们援引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不适用于香港特别行政区，如果这个声音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他起码不会命赴黄泉，因为，香港没有死刑。

　　有死刑而且可以立即执行的内地，没有给他引渡的机会。这个以非法买卖爆炸物罪、抢劫罪、绑架罪、走私武器、弹药罪，被判死刑的昔日的广西乡下孩子，最终证明“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滑稽的是，这个抢劫绑架时不爱戴面罩的黑老大，上囚车之前，还是不情愿地被人戴上了面罩，黑色的。

　　章敬平，经济观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