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4日 星期五

琉球是怎样失国,被日本吞并的(下)


  半路杀出个格兰忒

  一个月后,滞留福州求援的向德宏收到琉球人的密报,得知国家已亡。国破家亡,哀告无门。向德宏感到不能再在福州傻等下去了,他决定带着蔡大鼎、林世功等人上京陈情。从后来向德宏给总理衙门的陈情表中可以看出,他们一路北上走得并不太平。使节团走到上海,听说在华的日本特务为了阻止他们去北京求援,已经组织了暗杀队,要劫杀他们。琉球人的发型、服饰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明代汉服特色,迥异于长袍马褂、剃头梳辫的清人。为了躲过日本特务的暗杀,一干琉球人只好剃头改服,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天津。在天津,向德宏先拜见了实权人物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在给李鸿章的信中,向德宏写道:"生不愿为日国属人,死不愿为日国属鬼!虽糜身碎首,亦所不辞!"字字泣血,一个小国面临亡国之灾的彷徨与无奈跃然纸上,至今让人读之心酸。

  面对复杂的国际关系,李鸿章还是决定采取审慎的态度,先观察一阵事态的发展再说。

  与此同时,琉球国内百姓惨遭涂炭的信息也源源不断地传来。为了毁灭日本武力吞并琉球的证据,日本政府在全琉球范围内,收缴了过去行政机关的全部公文、账册等各种文字资料,企图销毁旧有政权的一切痕迹。琉球民众不甘心就此亡国,武装抗争之事此起彼伏。抵抗日军暴行的官民遭到严刑拷打,一些忠义之士自刎殉国。宫古岛上民众向中国求援复国的血书,至今仍保存在冲绳县立博物馆中。

  向德宏见国内形势十万火急,而李鸿章又态度暧昧。他决定派毛精长、蔡大鼎、林世功等人,去北京找总理衙门求援。面对琉球人的泣血哀告,恭亲王奕也是左右为难。一方面,清政府已经自顾不暇,不太想管琉球的事;另一方面,面对藩属国的求援,老大帝国又一时放不下宗主国的面子。正在踌躇时,李鸿章听说不久后美国前总统格兰忒(今译格兰特)将造访东亚,打破琉球事件僵局的希望能不能寄托在格兰忒身上呢?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格兰忒曾任联邦军队统帅,并代表联邦政府接受了南军罗伯特?李将军的投降。南北战争后,格兰忒于1869年当选为美国总统,直到1877年方才卸任。卸任的格兰忒,1879年带着妻子来远东旅行,目的地就是中国和日本。别看格兰忒已经卸任了,但他在国际政治领域有很大影响力。而且,日本的明治维新主要是因美国入侵推动的,日本人对美国人可谓惟马首是瞻。李鸿章觉得,如果说服格兰忒来调停"球案",不怕日本人不就范。

  格兰忒刚到上海,李鸿章就两次给总理衙门写信道:"格兰忒不久将由上海出发,途经天津而至北京,应以礼优遇接待",并"以此为机,与格兰忒谈话,以求他日琉球问题公评时,助我一臂之力。"

  恭亲王奕采纳了李鸿章的建议。1879年6月3日,格兰忒抵达北京的第二天,他就会见了格兰忒。会谈中,格兰忒大方地接受了奕请他调停琉球问题的请求。6月12日,当他到天津见到李鸿章后,详细询问了琉球的情况。

  格兰忒问李鸿章:"中国果无争朝贡有无之意乎?"李鸿章答:"朝贡有无非问题之所在,惟琉球王历来受中国册封,今日本无故废灭之,违反公法,实为各国无比例之事。"格兰忒又问,琉球能用中国文字吗?李鸿章说,琉球人能用中国字,也能看中国书。格兰忒复问,琉球王可是"闽人三十六姓"的后裔。李鸿章答,琉球王不是"三十六姓"之后。他同时指出,琉球作为主权国家,曾与美国签有通商条约,现在日本吞并琉球,也会伤害美国的利益。如果中日之间因为琉球打起来了,必然会影响到美国在远东的商贸往来。格兰忒对李鸿章所言深以为然,他说,他最怕各国开战,如果能调停解决,对大家都有好处。最后,格兰忒说:"琉球原来为一国,而日欲将其并合而得以自扩。中国所力争之处,乃土地而非朝贡,甚具道理,将来需另设特别条款。"

  看样子,格兰忒已经站在中国这边了。李鸿章相信日本不能不给格兰忒一个面子。可格兰忒到日本以后,情势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8月1日,格兰忒在给李鸿章的信中写道:"两国应该彼此互让,庶不至于失和,似不再请他国出为调处。"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要置身事外的意思。

  表面看,格兰忒还是在和稀泥,但实际上他的天平已经偏向日本了。不到一个月时间,日本人给格兰忒喝了什么"迷魂汤"呢?前几年学者戴东阳在日本访学期间,偶然看到一份资料,这才揭开了谜底。戴东阳告诉记者,在日本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中,她偶然发现日本人宫岛诚一郎给日本政府的报告,报告称,他曾从中国驻日使馆工作人员沈文熒口中得知,美国前总统格兰忒不日将访问日本,格兰忒已接受清政府的委托,要调停琉球问题。

  戴东阳说,沈文熒倒不是故意要泄露情报,只是当时中国的外交还很不专业,使馆工作人员往往是些在国内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他们缺乏对外交往的经验,更没有保密意识。沈文熒是个传统的中国文人,爱好吟诗作赋。日本自古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许多日本文人汉诗做得非常好,他们经常来公使馆拜访沈文熒切磋汉诗,彼此之间有不错的交情。然而,沈文熒不知道这些交流汉诗而来的日本文人们,同时肩负着另外的使命。当宫岛诚一郎在闲谈中探知格兰忒已经受中国政府之托,前来日本调停琉球问题后,马上报告给了日本政府。

  日本右大臣岩仓具得到情报后非常重视,他立刻报告政府:"今格兰忒将琉球之事奏陈圣上,又忠告政府,然不知其乃受清廷之请愿而为其周旋。今得此言,实需仔细考虑,则我须先采取措施。"

  于是,日本政府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对格兰忒的接待工作。1879年7月3日,当格兰忒乘坐军舰"里奇蒙德"号驶入横滨港时,受到日本朝野的盛大欢迎。明治天皇亲自出面宴请格兰忒,还把自己的海边行宫腾出来给格兰忒住。日本政府要员陪着格兰忒在日本度假胜地日光山又吃又玩,好不惬意。别看宾主相处甚欢,但对于琉球问题日本是毫不让步,格兰忒的随员杨越翰在给李鸿章的信中提到,格兰忒在日光山游览途中,曾经与日本内务卿伊藤博文和陆军卿西乡从道晤谈了3个小时。对于琉球问题,伊藤和西乡始终"默然不发一语",仅表示回去同政府商量。

  调停没什么进展,但明治维新后日本蒸蒸日上的景象,却给格兰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给李鸿章的信中,他写道:"我看亚细亚,只有中华、日本可称两大强国,甚盼两国各设法自强,诸事可得自主。日本气象,似一年兴旺一年。中国人民财产本富,自强亦非难事。"格兰忒先后游历中日两国,两个国家的精神风貌高下立判。日本虽然明治维新刚刚几年,但军队整肃,人心向上,的确是一副奋发向上的状态。相比起来,中国虽然洋务运动已经十几年了,但是整个社会和人的状态没多大改观,还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模样。从感情上讲,格兰忒也会更加倾向于师从西法的日本。

  不久格兰忒给李鸿章写信道:"我到日本以后,屡次会晤内阁大臣,将恭亲王与李中堂所托琉球之事,与北京、天津所闻,情节微有不符。虽然不甚符合,日本确无要与中国失和之意。在日人自谓琉球事系其应办,并非无理;但若中国肯让日人,日本亦愿退让中国。"

  显然,格兰忒的调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虽然日本对他极尽殷勤,但他毕竟是个卸了任的总统,东亚之行也不带官方色彩,因此日本方面对他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为了挽回面子,他在信中对李鸿章抱怨,中日谈判之所以陷入僵局,主要因为何如璋在照会中措辞过当。

  不过,他的随员杨越翰却不这么认为。杨越翰在给李鸿章的信中公正地写道:"何公使照会一节,此系细故,球事未来了结与否,及如何了结,与照会无干,可以不必追求。"杨越翰分析,日本政府不肯让的原因是,明治维新后失去特权的武士阶层生活贫苦,"惟愿日本与别国动兵,伊等有事可做。"事实上,日本是从一开始就制定好了吞并琉球的既定方针。


  分岛改约

  格兰忒在日本停留了两个多月,也没提出什么具体调停方案。1879年9月3日,他便归心似箭地从横滨港登船回国了。临行前,格兰忒给李鸿章写信劝道:"譬如两人行路,各让少许,便自过去,无须他人帮忙。"

  格兰忒走后,双方虽然同意重新开启谈判,但很长一段时间,却都没有再派人员接触。中国方面本来就没什么通洋务的人才,总理衙门担心如果派出一个腐儒,闹出笑话反而失了体统。日本方面也端起架子来。这么一来两相矜持,成了不来不往之局。

  僵了几个月,一位自称是"日本闲人"的竹添进一郎,以个人名义找到李鸿章斡旋。那时中日两国语言虽然不通,但是通过汉字还是能够传情达意的。李鸿章和竹添见面后,令诸人回避,两人关在小屋里秘密笔谈。竹添写道:"今日之天下,非昔日之天下。有虎狼之国,无一日不欲逞志亚细亚……贵国地方广大,四疆之地不易把守。乃如伊犁,又与露有疆吏之争,未闻其结局。正值此时,琉球有外患,恐贵国鞭长莫及。"

  把吞并琉球的野心说成是给中国分忧,帮助中国看管边疆。竹添的巧舌如簧,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不过,这段话戳到了李鸿章的一个痛点:此时在中国西北边境的伊犁正爆发着一场危机。

  1871年7月,中亚浩罕汗国军官阿古柏入侵新疆。俄国趁乱以"安定边境秩序"为由出兵占领了伊犁地区。清政府多次交涉,沙俄拒不撤兵。1876年,钦差大臣、陕甘总督左宗棠进军新疆,经过一年多的战斗,击溃了阿古柏的军队,收复了除伊犁地区以外的全部领土。

  然而对付拥有强大武力的俄国,清政府只能走外交途径一条路。1878年6月,清政府任命崇厚为钦差大臣,赴沙俄谈判收复伊犁事宜。可没承想,崇厚谈了一年多,竟然稀里糊涂地签了个《交收伊犁条约》(即《里瓦吉亚条约》)回来。按条约的规定,俄国倒是把伊犁还给中国了,可霍尔果斯河以西和特克斯河流域广大的疆土,竟然拱手让给了俄国。此外,崇厚还答应了开通陆路通商线路、赔偿500万银卢布(约合白银280万两)军费等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款。

  崇厚带着《交收伊犁条约》回到北京,国内舆论一片大哗,清政府也急了,指责崇厚"俄人与崇厚所议约章,流弊甚大",拒绝批准该条约,并把崇厚下了大狱。俄国一瞧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打成,立刻剑拔弩张,向中国西部边陲和沿海集结军队。1879年至1880年间,中俄双方火药味极浓,大战似乎一触即发。此时,清政府最怕的就是俄国与日本联手对付中国。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俄国军舰还到日本长崎买了50万元的煤,这下更让清政府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为了避免日俄勾结,清廷内部"快速解决球案"的呼声日益高涨。

  日本人也看中了清政府息事宁人的心理,让竹添进一郎向李鸿章抛出了"琉球二分方案",即把琉球群岛最南端的宫古、八重山两岛给中国,其他部分归日本。但是,这两个岛也不是白给,日本方面提出修改中日《修好条规》,要跟西方列强一样在中国内地享受通商权。这就是所谓的"分岛改约"。


  未了的"球案"

  日本人把琉球问题跟改约搅和到一起,大有讹诈之意。李鸿章极不满意,但是考虑到来自俄国人的威胁,又怕跟日本纠缠下去没个了局,他还是倾向于喝下这杯苦酒。不过,他在给总理衙门的信中明确表示,中国不能要琉球两岛,还是应该把它们还给琉球人。让琉球王尚泰把宗庙迁到这两个岛去,也算为琉球人保存了香火。

  琉球人得知这一方案大失所望。他们告诉清政府,宫古、八重山两岛乃是不毛之地,在那里生活都极其困难,更别说保留宗庙了。

  关于要不要接受琉球分割方案,清政府内部也产生了严重分歧。赞同一方认为,这样可以快速解决与日本的纷争,防止日俄联手夹击中国;反对一方认为,这样一来会让中国丢掉宗主国的尊严,使得朝鲜、越南等藩属国对中国失去信心,转而依附日本。右庶子陈宝琛上书指出,日本"视我之强弱而已。中国而强于俄,则日本不招而来,中国而弱于俄,虽甘言厚赂,兴立互相保护之约,一时中俄有衅,日本之势必折而入于俄者","今我若轻结琉球之案,则俄人有例可援,中国无词可措,以俄兵取高丽,如汤沃雪,而其势与关东日逼,非徒唇齿之患,实为心腹之忧。祸延于朝鲜,而中国之边更及矣"。可以说,陈宝琛的看法极有见地。自以"牡丹社事件"为由出兵台湾以来,日本就是用一次次挑起事端的方法来试探清政府的反应与实力。在这种博弈中,日本权衡着自己与中国的力量对比,有条不紊地推动着自己蚕食中国、称霸亚洲的计划。

  与此同时,琉球人反抗日本人殖民统治的报道,屡屡见诸报端。《申报》曾以"琉民恶日"为题报道了几个典型事例:琉球一山林着火,烧掉当地百姓40余间房屋。日本官吏欲用米赈灾,琉球人却拒不受领。又如,一常年驻华的琉球官员回国宣传"清国有意出援兵",立刻遭到日本人的逮捕……

  一边是清政府对"分岛改约"的暧昧态度,一边是国内不时传来的日人暴行,来华请愿的琉球使臣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无助。当听说清政府要与日本签署"球案条约"的消息时,在华奔走呼号几年的琉球使节林世功在总理衙门前挥剑自刎。

  事实上,清政府并没有如林世功听说的那样与日本人签订"球案条约"。1880年2月,经过驻英公使、钦差大臣曾纪泽的斡旋,清政府不但要回了伊犁地区,还挽回了崇厚拱手让给俄国的部分主权。2月24日,中俄《伊犁条约》、中俄《改订陆路通商章程》及其附件签订。一度剑拔弩张的中俄边境,暂时恢复了平静。来自俄国的威胁解除了,清政府正式否决了《球案专条》。在中国坐了几个月冷板凳的日本公使宍户玑,只好灰溜溜地回国了。

  此后的若干年,中日双方虽然也曾试图重开谈判,但一来双方主张相去太远,二来比琉球对中国意义更重大的藩属国越南、朝鲜先后发生危机,中国与周边国家维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宗藩关系,面临着西方列强全面的挑战,清政府也就无暇再处置琉球问题了。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被这个曾不放在眼里的蕞尔小国日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被迫签订了《马关条约》,琉球才最终划给日本,成为了冲绳县。

  黄加佳,《北京日报》2012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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