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30日 星期四

香港最大黑帮团体兴衰始末(上)


  20世纪中叶,世界格局发生巨变。南中国一隅的孤岛,开始扮演起特殊而意味深长的角色。战乱后的香港,经济开始起飞,社会形态也在混乱中急遽变化。大量难民的涌入、政府管理体制的混乱,导致治安废弛、暴力丛生,为黑帮的疯狂滋长提供了土壤。

  彼时,以国民党残军为主干、由大陆流亡至港的洪门支流十四K,也迎来其史上最兴旺发达的岁月,短短数年,一举成为全港最声势浩大的黑帮团体,成员多达几十万之众。他们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组织贩毒卖淫、开设赌场、走私……最顶峰时,为维护党派声誉,他们公然与港英政府对抗,酿成香港史上最惨重的群体性事件。少年胡须勇正是被吸引到其中的一名小弟。

  胡须勇出生于广东佛山一个地主家庭,1949年随家人避难逃港,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作为在香港最底层挣扎成长的少年,加入黑帮之初,他曾追求公平与成功的梦想。经四十多年险恶江湖浴血打拼,他最终成长为十四K教父级人物。

  回顾往昔岁月,在他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我们隐约看到香港黑帮这一特殊群体的成长、转型与运作内幕,看到隐秘江湖的欲望、挣扎与死亡,看到半个世纪以来香港社会以及世道人心的沧海桑田。


  1

  每当台风刮起,胡须勇总会陷入对往昔的回忆。有时,他会开车到九龙南部的土瓜湾,对着一片住宅区呆上几分钟。昨日重现,他觉得一切仍在那里。

  那时,住宅区还是金门酒楼,正对着卖香烛祭品的店铺。26岁的瘦小青年为争夺赌档,将人砍成重伤,连夜逃到这里。他去酒楼喝茶,几个跟班遍体纹身,拳头都打起了老茧。

  “你们哪来的?”一名本地青年瞅着他们,他是香烛店老板的儿子。双方打了起来。瘦小青年打服了本地青年,带着他们争地盘、收保护费、抢夺小巴线路……十多年后一个暗夜,本地青年翻越店门口的栏杆时,乱刀袭来。

  “那是我第一个被砍死的小弟。”胡须勇说。38年过去了。如今,他是香港黑帮“十四K”的3名掌门人之一。

  8月的香港,潮湿、闷热,我们来到这座国际大都市寻找他的故事。走进有着小喷泉的餐厅,摄影师老方说“找勇哥”。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愣怔了半秒,迅速收敛起打量的眼神,毕恭毕敬将我们引到这位闻名香港的黑帮大佬面前。

  身材清瘦,没有纹身没有刀疤没有金项链,两撇胡须温和地弯着。大佬放下手中的西瓜汁,站起来和我们握手。

  “香港治安很好。”似乎是为了打消可能的紧张,他这么强调。

  窗外的尖沙咀东部依傍维多利亚港,满是星级酒店和购物广场。每天,来自内地的旅游大巴停靠于此,运来一拨又一拨大陆客。他们穿梭于广场,走进免税店,豪购各类奢侈品。四处洋溢着服务生的标准笑容、清淡的港式普通话。走在街上,红灯停、绿灯过,秩序井然。尽管拥挤,这座城市仍保留了一些不被消费占据的公共空间,供市民及党派组织自由集会和表达。至于品目繁多的政治娱乐新闻八卦,则充斥于花花绿绿的报刊。

  “香港没有秘密。”胡须勇感叹。

  这天,香港报纸的头条是:警方打掉一个疑似通过黑帮买票贿选的庞大黑金集团。在这则新闻里,香港元朗多名乡委会主席与黑帮和胜和、十四K千丝万缕的关系被公之于众。

  “这帮家伙被抓,估计是做做样子。”胡须勇说。尽管黑帮在衰落,可它“就像细菌,就像太极的一极,只要有人类、有利益,它就永远不会消失”。官商勾结带来的利益交换,为黑帮渗入提供了土壤。胡须勇却态度坚决:“政治高危,我不掺和。”

  接下来几天,我们讨论了政经问题、社会变迁,聊起江湖往事、爱恨情仇,最后,还聊到了人生。他做了这么一个比喻:人类就像一叠从天台洒落到大街上的白纸。马路上有各种颜色等着它们,空中大风吹,它们随之飘落,被染成五颜六色。有时可以选择,有时不可以——左边是黑,右边是黑,前边是黑,后边还是黑。

  江湖是一条不归路。他拿起一张餐巾纸:你说它沾上墨水了,还能变回来吗?

  可以洗白?

  不可能洗白。


  2

  潘志勇是在1949年离开佛山的,他是地主家1岁大的少爷。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地革命中地主命运悲惨的故事不断从北方传来,恐慌笼罩着这个南方家庭。这一年,他成了80万逃港流民中的一员。

  彼时的香港,正从港口转到工业城市型。此后20年,大陆每一次动荡,都会造成大量人口的涌入,他们成为最低贱廉价的劳动力,浇筑起日益庞大的工业巨城。

  少年潘志勇在新界的贫民区长大、入学,父亲期冀他有朝一日成为社会精英。他至今念念不忘,小学三年级,他从全班第44名奋斗到第3名。之后成绩持续优秀,还在少年唱诗团担任团长。

  初中二年级,在亲戚资助下,他转到英文学校——在这块殖民地,一口流利的英语是挤进上层社会必须的门票。在那所学校,从第一天哑巴式的自我介绍开始,他感到强烈的失落。几乎听不懂课,也不敢开口讲话,“就像透明人,无人嘲笑也无人问津。”他开始用打架的方式唤起他人注意。

  很快,经济爆炸中的香港向他展开另一面——暴利汹涌,秩序却尚未健全,那是黑帮厮杀争夺的丛林。

  那时廉政公署尚未成立,黑白勾结,治安废弛。江湖故事熠熠生辉:60年代吴锡豪随难民涌入,几年后成为帮派领袖,一代毒枭;探长吕乐身价5亿,足以收购半个九龙……无数像潘志勇这样的年轻人,被撩拨得热血沸腾。短短数年,香港的黑社会成员飙升至三五十万,活跃着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帮派。

  十四K是彼时最大的黑社会组织,由国民党将领葛肇煌创立,1949年迁徙到香港,并在7年后推动了著名的“双十暴动”,被视为国民党残余向左派工会的疯狂反扑。周恩来总理强烈要求港英政府镇压暴行,署理港督戴维遂下令格杀勿论。驻港英军枪炮齐开,动用装甲车,逮捕了一千多暴动人士。“内地移民躲避战火而来,谋生艰难,经济状况不佳,加上政治挫败感……”多年以后,学者刘蜀永试图解释,被拆除的青天白日旗,为何会酿成香港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群体性事件。

  潘志勇接触到十四K时,它已经拥有8万会员。他全然不知它的历史,只注意到,十四K的古惑仔“穿的衣服都比较好,去的地方比较繁华”。

  潘志勇并未正式加入十四K,而是跟了一个大佬,行话叫“挂蓝灯笼”。他蓄起长发,不久就收到第一个砍人的指令。他带着4个少年,手持长刀,去抢夺一个赌档。他还记得,“一路上一直听到自己强劲的心跳声,感到它简直就要跳出来了”。可当举刀追砍过去,紧张与不安瞬间消失。几次之后,砍人就是家常便饭了。

  也曾收手。17岁有了第一个小孩,他断断续续打起工来,捡保龄球,进塑胶厂、制衣厂,最终升到了师傅的职位。然而大师傅间也有勾心斗角,他所在的派系长年受压制,上升路途渺茫。

  一个晚上,10号台风刮过香港。上完夜班,潘志勇站在高处望向公园,万物凄凉,感觉“人生就像草木”,遂作诗一首:“狂风雨过又天晴,眼前景物感凋零。草木难奈纵横雨,人生何堪冷暖情。”重出江湖。

  上世纪70年代,比他大8岁的佛山老乡李小龙,凭借中国功夫蜚声海外。潘志勇备受鼓舞,学起功夫。“我要成为大哥”,成了他的信念。

  起初是勒索打劫。有一次,他从地下赌档抢了十多万港币,一出门便被警察重重围住。他称对方欠债不还,被放了出来。

  打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得发展小弟,打出名声,树立“霸气”。霸气是江湖人的通行证,先从外表开始。他蓄起胡子,从此江湖人称“胡须勇”。


  3

  奔驰汽车在仁仁麻雀馆门前停下。“你别拍,我跟兄弟打个招呼先。”胡须勇叮嘱老方,走下轿车。片刻,电话挂断,麻雀馆大门打开。店员们列队两旁,笑容夸张,齐声高喊“勇哥”,其中一名递上了红包。

  这是他结拜兄弟开的场子,客人大多来自大陆,他们面无表情,沉浸其中。胡须勇向我们介绍,“这是香港最早打大陆牌的麻雀馆。”

  2003年CEPA签订之后,大陆开始了香港自由行。彼时的大陆像一座无处安放的欲望矿山,而香港老板们则是闻到野味的猎狗,他们纷纷用大巴把客人接过来,提供“一条龙服务”。萧条多年的麻雀馆焕发了金灿灿的生命力。

  “勇哥慢走。”店员们一路跟随。一个女人打开店门,嗲着声音向他道别。胡须勇前脚迈出,顺手摸了一把她屁股,开着玩笑,“是不是垫的啊?”女人娇嗔:“当然是真的啦。”

  大门关上。胡须勇轻声说,“我离开这里十多年了。”

  砵兰街的夜晚黯淡而冷清。近二十年来,它屡遭强力打击,色情业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朗豪坊,2004年在此落成的大型商场。奠定胡须勇江湖名声的九龙麻雀馆已不复存在,如今变成了停车场。胡须勇站在门口拍照,保安瞅了他一眼,重新投入到手中的报纸。他回想当年……

  “你行不行啊?”九龙麻雀馆老板打量着27岁的胡须勇。1975年,这里是全港第二大麻雀馆,几乎是最乱的场子。

  胡须勇惴惴不安,他打劫失败、十赌九输。他告诉自己,惟有豁出去搏出位,才能找到立足之地,于是对老板说,“装上电动门,给我买30把砍刀。”老板答应,只要能镇住场面,就给他每月7500港币薪水,一天一围台饭、一条香烟。

  对手是被称为“大圈仔”的广东青年。大陆还处在“文革”的动荡中,“大圈仔”历经红卫兵武斗洗礼,游离于上山下乡潮流之外,成帮结派到香港勒索打劫,跟香港黑帮火并,然后逃返大陆。胡须勇记得,很长一段时间,“大圈仔”是《新知》杂志里最凶悍的主角,在九龙麻雀馆,他们勒索老板、踢场惹事,本地黑帮也不愿招惹他们。

  7天之后,和“大圈仔”的战争降临。胡须勇关上电动门,二话不说,带着小弟乱砍一通,麻雀馆的地上血流成河。老板躲在里屋通过摄像机观看,出来后满脸畅快,拿出一叠钱让他们去桑拿。

  胡须勇一战成名。他靠着一股狠劲,摆平了那些打劫的、踢场的、出千的、欠债不还的……黑帮中人背后议论,胡须勇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那几年,胡须勇几乎不回家,坐镇在麻雀馆的阁楼里。他总是一大早起床,把小弟一一拍醒,打沙包、练拳脚,预备着恶战随时到来。每隔几天,他总会接到电话,听到各种通牒,“我要宰了你!”类似的场景数十次上演:一帮人持刀冲上阁楼,但总被胡须勇自制的机关和狼牙棒击退。

  “每分钟都可能丧命。”有两次,在深夜的大街上,几十号人举着砍刀冲了上来,他都侥幸逃脱了。他说自己的原则是绝不妥协,只要砍不死,就会穷追不舍。这个圈子中,利益是零和的,“每个人都想抢到最多的地盘,巩固地位,并打击那些也想摊分利益的人”。两年后,在暴力维持的丛林中,他屹立不倒,爬上了食物链的顶端。对手纷纷与他讲和、结盟,去对抗另外的入侵者,或是吞食下端的野心家。


  4


  砵兰街这条不起眼的狭长街道地处旺角,曾保持了二十多年的风光。1970年代,香港色情行业起步,在此踩下深深的一脚。每当夜幕降临,霓虹闪烁,亮起的红黄灯箱释放出城市的欲望,本港小姐、北姑、俄罗斯女孩,应有尽有,价格不一。姑娘们扑着厚厚的粉底,酥胸半露,各怀心事。黑帮电影中那些老大、混混、妓女、嫖客间的故事,就在这条街上展开。警界著名的“有组织犯罪及三合会调查科(O记)”最初亦诞生于此。

  每个色情“架步”背后都有保护他们的帮派。“12点后我话事”,是黑帮的豪言壮语。

  帮派各据山头,时不时上演混战。胡须勇是砵兰街当年的霸王,他们穿梭在大街上,对姑娘们评头论足,看人不顺眼,随时拉到后巷揍一顿。很长一段时间,他享受这种主宰他人的权力的快感。

  如今,他坐在五星级酒店,回想砵兰街往事,看到的是一个无聊青年的形象。不过,他欣赏自己一点,很多大佬靠女孩积累起巨额财富,他却只看场子,“没法接受做一个龟公”。他更喜欢赌博,即便千金散去也不在乎。

  这条街上,有肉体买卖,有毒品交易,有人经营赌档,有人贩卖棺材……要摆摊开档,都得向他们交钱。跟一些档主认识久了,胡须勇就不收保护费了。交换条件是,“打架的时候,你要来帮忙”。他迅速扩张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大陆难民不断涌入的年代,他还去抢荒地、建木屋,以5万一间的价格租给他们。

  他和警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后,还和他们维持着地下交情。这是他行走江湖的保障。在砵兰街,我们见到了他的一个小弟,如果不是在2004年被卧底揭穿,他至今还是一名警察。

  胡须勇实现了他的“大哥梦”。他时常有英雄般的自我认同,当年的“蓝灯笼”成了十四K“毅”字堆的话事人(共有36个分支)。在庄严的入会仪式上,斩下鸡头,割指滴血,三百多人头戴帽子,半跪半站,全身不可携带金属。“抚台”胡须勇穿梭其中,手执大刀,“啪啪”拍过他们的脊背。

  他不爱言语,不准底层小弟和他说话。他要提防“坏人”——“表面上和你是朋友,约你去作案,然后勾结警察把你抓起来”——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他丧失了安全感、亲密感,从不想象明天或是终点。“今天不知明日事”,一切都是未知的、不安的、刺激的。他离了婚,没有固定的情人,常常是做完爱,就不想另一个人躺在身边,更不愿再要一个孩子,“养很容易,育很难”。江山巩固后,他才会抽空回家看看4个孩子。

  两个女儿已经长成少女。有一天,他在桌球室发现了她们,大发雷霆,“竟然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古惑仔混在一起。”他冲上去拉开女儿。“你是谁?”男孩们向他挑衅。他把他们痛打一顿,对着女儿怒吼:“再敢和他们混,连你们也打!”

  “我很害怕她们堕落。”胡须勇描述当时心境。

  什么是堕落?

  就是做妓女,吸毒。

  他总是谴责前妻不好好看管孩子,但自己也停不下来。跟随他打江山的兄弟也在成长为大佬,当发生利益冲突时,他要撑住他们。四十多岁时,小弟间出现纠纷,他遇上了最强劲的敌人——同门“九指华”。两人相互追杀三年多,由十多个中间人斡旋讲和。

  十多年后,“九指华”成了一起碎尸案的主角。他帮人向60岁的同门“差佬文”追旧债,冲突中,刺中“差佬文”心脏,随后将之煮熟、碎尸。

  那是2008年,已经是另一个香港了,涉案者纷纷落网。

  “过去只要抓到一个人就能结案,现在要全部捉拿归案。”胡须勇这么描述时代的变化,“如果过分了,肯定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他们要适应新的丛林。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返。金钱是最大的逻辑,而金钱并不总随暴力而来。这里有着更复杂隐秘的法则。(未完待续)

  林珊珊,《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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