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街娃”的知青生活:懂得了“生存”比“口号”更重要


受访人:黄振海,男,著名画家,雕塑家。1950年出生于成都市科甲巷一平民家庭。文革前系成都市锦江中学初66级学生,学校“八二六”派红卫兵《新锦江公社》负责人。文革后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现就职于某著名旅行社任策划。


林雪(以下简称林):你当了几年知青?
黄振海(以下简称黄):大约三年吧。在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会理县,四川与云南接壤的地方。
林:你是自愿下乡的吗?
黄:当然。怀着浪漫的情怀。记得下乡之前,我们几个人还专门去看了电影《朝阳沟》,还记得吧?写一个名叫银环的城市高中毕业生,嫁给农村青年的故事。

林:当然记得。不过我想除了浪漫情怀,心底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黄:唉,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武斗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岂止是武斗啊,文革就这样翻过去了——各省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原先打倒的“走资派”又回来当官了,造反派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被清算了,我们红卫兵小将也“犯错误”了,下乡了。文革转了一大圈,就像是一个全民动员的宏大的游戏,玩完了。记得当时我还是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掌管着学校所有的大印。可是当我坐在台上的时候,我知道其他的人是看不上我的。我有点像那个猪八戒,虽然到了西天,也成了“佛”,也就是封了个官,可是这个猪八戒的“官”在众人眼里,就是个“饮食菩萨”,是个笑话。记得当时还把我们很多造反派头头送到市委党校去学习,要培养我们入党。我马上就想到那个“张队长”,觉得很恶心。

林:于是就想去闯出一个新的天下。
黄:可是我们中间也有坚决不下的。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她的哥哥就在文革前下的乡,也是去的西昌,知道真实情况,随便你居委会怎么“动员”,就是不去。最后就“赖”在城里了。可是我们不怕:文革都过来了,还怕下乡吗?什么接受再教育,毛主席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们就是去广阔天地干革命的!

林:现在回想起来,下乡对于你的意义是什么?
黄:意义实在是太大了。第一,知道了自己很傻,很没本事;第二,知道了老百姓很苦,也很复杂;第三,知道了“生存”比“口号”更重要。

林:先说第一。
黄:我们下的那个地方,是云南与四川交界之地,汉彝杂居,当年红军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选择了这样偏僻的地方逃亡。60年代毛主席下令开发攀枝花钢铁基地之后,才修了些公路,之前近乎于刀耕火种。我们去之前,工宣队说得一片浪漫,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晚上出来踩着什么东西摔了一跤,一摸:遍地都是核桃!核桃啊,多好的东西,就冲这满地的核桃,我们也得去好好干一场革命。
林:结果呢?
黄:还在路上,就发现上当了:山越来越高,地越来越荒。当天晚上住雅安,知青的情绪就很激烈,很混乱,结果在吃饭的大食堂里就打起来了。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小小的雅安城,全城各个单位的“专政大军”出动,要不是驻军赶到,我们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

林:一群很豪气的人发现自己居然也上了当,是很恼火的。
黄:是啊。之前谁敢骗我们啊?咱们再是“小将犯错误”,也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才下的乡啊!就在几天前,我还是学校掌管着大印的革委会副主任,从工宣队到老师到校长,谁都对我恭恭敬敬的。可是现在,我们这些曾经被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突然被抛到了这样天荒地老的地方,这才醒悟过来:中国革命不需要我们了,就把我们变成劳改犯了——却用了些很高尚的口号来哄得我们自觉自愿。我们是一群笨蛋。

林:可能不仅仅是这个。
黄:更恼火的还在后面。我们这群战天斗地的“英雄”,连饭都挣不来吃。我们吃不下包谷,吃不下荞麦,吃不下干酸菜,吃不到肉,饿上几天,什么雄心壮志都化成了云烟——原来我们不是什么英雄,是一群废物,是一群为了肚子不得不去偷鸡摸狗,跳“丰收舞”,连农民也痛恨的小偷。英雄和小偷,这么大的落差,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林:可是毕竟从虚渺落到了真实。虽然方式有些残酷,对于人生却是有好处的。
黄:那当然。否则我们这群立志要改变社会的人,不会知道中国社会的真实面貌是什么。
林:是什么?
黄:这就要涉及到第二个问题了:老百姓很苦。
林:难道你不是老百姓?
黄:我当然是。但是不知道城里和乡下的区别这么大。当然了,那个时候城里人也苦,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比这穷乡僻壤好得多。我们在成都,还能够吃得起白米饭吧,哪怕顿顿都是白菜豆芽,总算还有菜吃,每个月还有几两菜油吧。还有电影看,有图书馆……记不得谁说过:城市是过好日子的地方。可是在这里压根就是刀耕火种。不长稻谷。玉米一定得磨成面,要不然你从今天煮到明天,都是硬的。我们吃的第一顿饭是煮洋芋,队长的老婆用锅铲铲得沙子嚓嚓作响,让人心惊胆颤。没有吃菜这一说,最好的菜就是干酸菜煮了放点干辣椒面,根本吃不下,只好去供销社打胡豆瓣下饭。我们生产队有个劳改释放犯,他的罪行是公开反对大跃进“农业八字宪法”中的“合理密植”,被判了十年。他跟我说:他们劳改队的农村犯人轮到刑期将满的时候,常常故意要逃跑,又让抓回来,目的就是想“加刑”,不回农村去,在劳改队多呆几年。因为那里虽然没有自由,却有饭吃啊。

林:听起来很让人心酸。
黄:刚刚下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农民很反动,人人都在反对“三面红旗”。一说起大跃进和“公共食堂”,人人恨之入骨。久了才知道,是“三面红旗”把老百姓害苦了。于是就产生了同情心。记得让我去搞“一打三反”,我们公社的书记在基层干部和党员中搞人人过关,动不动就喊开除党籍。其实那些基层干部和党员也苦,也无奈。于是我就劝他们“出去算了”。因为我看他们在“里面”被斗得太惨了。当普通群众有什么不好嘛,最多说你落后。落后就落后,只要不挨斗,还用不着处处去“模范带头”,少干些活路。

林:你劝人家主动要求“退党”?
黄:不是退党,是要求被“开除出党”。永远不得重新入党。
林:你真是个反动分子。
黄:不但是我了,知青都反动。大家也不出工,没事就躺在床上评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那敌人拥护吃饭呢,我们就得去吃屎?敌人拥护穿衣服,我们就去打光胴胴?胡说嘛。

林:那是你们男知青。
黄:女知青更!她们把毛主席语录拿来做引火纸,烧饭吃。
林:我可不敢。
黄:也有像你这样“不敢”的,大多是因为“出身不好”,不敢给家里惹祸。不过很多人都无所谓了。这样“无所谓”的情绪在知青中犹如燎原烈火,很多人铤而走险,到处打架,惹是生非。有的人跑回城里,游手好闲,最后加入了抢劫团伙,死于非命;还有有人跑到缅甸去“支援世界革命”,一去就没有回来,音信杳无。当然,也有沉下心来读书的,然后说出些很吓人的话,说不定就被抓进监狱里去,当了“反革命”。

林:一个知青就牵动一个家庭,还有亲戚朋友,舅子老表。知青牵动着全中国。这样的情绪也牵动着全中国。
黄:就是,连那些中央首长的娃娃都下去当了知青,“开后门”是后来的事情。那个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同情知青,可是全国的农民都在恨知青,恨我们打架,恨我们偷鸡摸狗,更恨我们分了他们本来就吃不饱的一点粮食。到处都有打死人的事情发生,我就亲眼看到知青的尸首摆在路边,臭了都没人管。

林:现在想起来,“幸亏”把这批人投入了农民的汪洋大海。否则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
黄:光是农民我们还是不怕。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无钱无家无牵挂,最要命的是看不到希望。我们血气方刚,可以当亡命徒,而农民就不敢。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两箩筐,很多人一辈子没走出过50里地,就连那些干部,见个生人都吓得发抖,怎么会怕他们啊!再说了,农民其实很简单,很淳朴,只要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你对他好一分,他会对你好十分。何况在中国,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老百姓总是崇拜读书人的,我们一个个虽然不过读了个初中高中,但是在他们眼睛里总算是读书人,知识青年嘛,又是从省城下来,最要命的是“顶着毛主席的圣旨”下来的,所以本质上,是他们怕我们。

林:不对吧?你忘了最后人人都去讨好农民和乡干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黄:这就是毛主席英明的地方:把你死死按在人家的屋檐之下。两年之后他下了个政策:调工作的知青,必须要由贫下中农推荐。也就是说,如果农民不说你的好话,你就死在这里吧。就这一枪,就把我们的“血气方刚”消灭得干干净净。
林:而且让那些乡干部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黄:刚刚下去的时候,农民觉得我们知青都是坏人,从天而降的坏人,恨;后来呢,又觉得我们是有“来头”的人,怕而远之。到了让他们推荐的时候,突然觉得可以在知青面前耀武扬威,就卡着一张推荐表,干了很多坏事,其中包括到处都出现的强奸女知青。而那些家伙,很多都是“贫下中农”出身。

林:还是那句话:权力腐蚀人,绝对的权力是绝对的腐蚀。再说了,贫穷也不产生美德。
黄:除了农民,我们自己内部也很复杂。人这东西,很奇怪。没有希望的时候,很勇敢,很无私,刀山火海都敢闯。记得刚刚下乡的时候,有几个队干部当着女知青说怪话,我知道了,带领男知青们连夜打着火把赶去,把那几个干部叫出来跪成一排,自己打嘴巴。那时候知青们多么团结!可是一旦有了希望,我们就散架了。很多人就成了软蛋,千方百计为自己打算。有向乡下的干部献媚的,有去诋毁好朋友的,有去抢人家指标的。我们以前看不起的那些东西都出来了,以前喊的那些漂亮的口号,唱的那些高调,都成了过眼烟云。

林:这就是你悟到的第三个问题:“生存”比“口号”更重要。这恐怕也是当过知青的这批人,现在不太唱高调的原因。
黄:唱高调的依然有,两种人:一是苦没有吃够,不醒悟。二是假唱: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去假唱。但是绝大多数的人是不会了。
林:这批人的改变,也是中国的改变。
黄:肯定。因为这是整整一代人嘛。下乡之前,我们不知道天高地厚,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谁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跟着走,上刀山下火海,还自诩为“革命军中马前卒”。下乡之后,我们终于看清了中国的现实,也看清了自己,对于政治斗争,从此不再“积极参与”。

林:可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黄:我们是老百姓,那些远大的理想,高深的道理,我们实在看不明白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们只看一点:谁在为咱们谋幸福,解决咱们的生存问题。政治嘛,我们当然有自己的看法,但是绝不轻易参与。我们和政治家们不是一路人。除非……
林:除非什么?
黄:除非又被逼得无路可走,看不到希望。
林:真可怕。
黄:是可怕。

黄振海口述,林雪采访、整理,网刊《昨天》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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