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1日 星期六

李锐一生中的四段婚恋波折(下)


  离异后,李锐住进一个小单间,后搬到另一栋楼里,自己单独起伙,保姆蔡嫂有时偷偷给他送些饭菜。没有搬出前,范元甄经常打上门来。

  李锐1961.12.3日记:“又大发作,要强撵我出屋,守住将窗户打开(知我疾咳嗽多日也)。最后一招是将被窝、什物掷之窗外。出手一拦,则出泼皮撒赖:‘你还打人’。于是我眼鼻之间被抓破,又手持菜刀破门而入,幸蔡嫂死命抱住,否则是要大流血的。好在这些都有精神准备,并非意外之击,还破口骂刘(指水电部部长刘澜波——笔者)。此人实令人心死。抱小妹一阵,心痛之至。”

  1961.12.6日记:“晚上又大发作:为何回来不检讨,无歉意。从此屋到彼屋,马上滚蛋。今天痰咳转重,有气喘之势。只有拼命应付,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全副武装也。直僵持到夜三点。”

  1961.12.18日记:“六点即从床上叫去,要清算这二十年。沉默是不行的,道歉更不行,认错是空洞,必要一件件谈,真正沉痛。……呜呼!当然就不能再给饭吃了。我宁肯饿死,也不能再受此训凌。拿到4.5斤粮票,总还有饭馆。但就是怕,不吃饭仍不得安静。我生何孽!”搬出去后,仍有感叹:

  1962.2.13日记:“此人之反复任性,人类之空前绝后。”

  1962.9.8日记:“夜听《茶花女》话剧(演员水平不高)。小仲马留给人类这样崇高的灵魂,美丽的悲剧。马格里特死前终于还能见到悔悟的阿芒,还得到公平。呵!我是——夜半不能寐,服药独伤心。”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年多。

  1962年7月7日,李锐于日记中感伤:“七七廿五年了!北京十年,从没去过一次翊教寺。现在真有此意愿。”翊教寺,即“七七事变”前他和杨纯到北京寻找党组织关系时的住所,亦即两人热恋之地。李锐经常想起第一个爱人杨纯:倘若当年不曾失散,何以至此……

  解放后,杨纯先后担任华东纺织管理局局长、周恩来秘书、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和卫生部副部长等职。1953年杨纯是人大代表,自上海来京开会,找到李锐,两人回顾既往,感慨万端。

  李锐对范元甄一向宽厚、忠诚,没想到灾难来时,范元甄竟恩断义绝,把她的不顺和失落,化作无尽的仇怨,统统发泄到李锐身上!

  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水电部党组本有为李锐恢复党籍、降为局级干部使用的意向。怎奈范元甄不断告发李锐,使刘澜波等难以援手。1979年回京复职后,李锐才从刘澜波处得到知:邓小平看完范元甄揭发李锐的两大本材料后,说:“太恶劣了,烧掉!”范元甄于“文革”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引以为荣:全党第二大走资派如此这般,更说明自己是正确的……

  笔者问过李锐:“邓小平当年指的什么?是说范元甄的告密行为和怨毒的言语太恶劣了,还是你的‘反党言行’太恶劣了?”李锐说:“搞不清。”我说:“可能是前者更重一些,倘若是你的‘反党言行’太恶劣了,作为重要的文字证据,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是不会让人烧掉的。”

  李锐在1962.10.5日记中写道:

  夜听《钗头凤》。陆游与唐惠仙悲剧。剧本不算顶好,仍有诗剧之感。陆游如此多情的诗人。还是“沈园”两首动人,引起我的许多感伤(剧中“淡了,远了”的是真情)。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稷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与表妹唐婉(惠仙)青梅竹马,婚后琴瑟和谐,但却被他母亲蛮横拆散。陆游无奈另娶,唐婉郁闷他嫁。两年后,这对棒打的鸳鸯于绍兴沈园偶遇,陆游悲情难抑,在墙壁上写下千古绝唱《钗头凤》。唐婉和了一首给他,因伤情过度,未久香消玉殒。40年后,陆游重访沈园,百感交集。李锐钦慕陆游和唐婉的深情,更为两人的离散而叹惋。李锐的感伤在于:自己和范元甄同样有过美好的恋情和婚姻,而毁掉这一切的,却是两次错误的政治运动,以及范在逆境中的不贞和寡义……

  李锐在1963.12.13日记中感怀:“昨夜看《州委书记》(前苏联长篇小说——笔者),九点多即上床。屋子很冷。有一段爱情与友谊的话颇值得抄下,这是我长期考虑过的:‘大家知道,爱——这是一种不如友谊那样巩固的感情,而且,无论如何也是更自私的,只有在与友谊并存的时候,爱情才是巩固的,长久的,忘我的。在困难的时刻,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可以遇到的容易摔跤的地方,友谊会扶助爱情。在爱情无能为力和不忠实的地方,友谊却能坚持,能经得住一切。’”李锐联想到的,显然是自己同范元甄的关系。他在 1964.10.12日记中叹喟:“高音(指高声吵骂的范——笔者)之虐待,很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世上公私生涯如我者,确是稀有稀有。”


  红颜知己

  1975年,李锐离开关押他8年的秦城监狱,再次被遣送到大别山中的磨子潭水电站。这年,他58岁。此时“文革”已进入末期,不像初始那般雨骤风狂,人们的情绪亦多松弛、懈怠。李锐的勤谨、耐劳、亲和,尤其是超凡的文化造诣和思想道德修养,给水库职工留下良好的印象。尊敬、同情和盼望他(并彭德怀等)洗雪冤情的人,相当多。就在这期间,一位上海女知青走近他的生活。

  李锐在给大姐的信中讲:“这里有一个女孩子,很关心我,知道跟我接近能获得一些有益的东西,常帮我做一些我做不好的生活事情。如补毛袜、毛裤之类,还想学我的字(她未婚夫嫌她的字写得不好)。”

  姑娘聪颖,敏学,勤快,是当地有名的“一枝花”,即将结婚。为答谢她的照顾,李锐托大姐寄来竹制笔筒和茶叶相赠。却不料,其未婚夫很快被癌症夺走生命。姑娘请李锐代拟电报、信件与悼词等,把他视为精神依托。而此前,当地领导以阶级斗争观点,已禁止她与李锐来往。

  巨大的悲痛和人生挫折,使姑娘把自己的关切、怜惜和真挚的爱,转移到李锐身上。此时,李锐已鳏居14年,此种关爱如一股清泉,浇灌着他那荒芜既久的情感沙漠。李锐信告大姐:“如此逆境,得此人缘,确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笔者阅读李锐“文革”日记,通篇皆感沉郁。唯有同小姑娘交往的短暂记述,漾动着生命的绿色。

  1976.1.30:“今日除夕,我也未能免俗。上午洗衣、做菜,将琬姐寄来腊味蒸了几小块。晚上食堂不开餐,自煮腊羊肉面,并小饮自制橘子甜酒一杯。下午与晚上,见此孤独老人可怜,一位小客人(指姑娘——笔者)来与我做伴。特请吃京沪糖果,琬、灼(李锐的大姐、二姐——笔者)寄来尚未开盒也。”

  1976.1.31:“昨夜看《多雪的冬天》(苏联长篇小说——笔者)至一点,也是守岁,但六点不到即醒来,听老鼠掘洞声。整个下午至夜晚,小客人包元宵(有人送了糯米粉),各种甜、肉馅,欣然自赏。”

  1976.2.6:“六点起床,锻炼。下午沿公路下金家冲漫步,路遇旧识漫谈。还我青春,想作首诗,难得的愉快心情。夜续摘《冬天》。”

  1976.2.8:“六点起床,锻炼。招待小客人。夜再观《杜鹃山》。”

  1976.2.15:“因雨,起床稍迟。自午至夜蛰居房中,难得随意倾心。”

  李锐每同小姑娘相聚,日记上端皆作个记号,不过内容都相当简略。唯1976.2.16日记,赋诗抒情:

  一系红绳合一人,喜传海上太湖滨。
  时烦双鲤漆胶谊,岂阻重山鱼水情。
  志趣相投偕白首,短长互补葆青春。
  风霜冰雪莫何奈,祝愿长如梅竹亲。

  这是已知李锐诗词中,独有的一首情诗。从中可见,他和小姑娘情感之深挚,意趣之投合,且有白首偕老之愿。“时烦”、“岂阻”,指当地领导已经监视他们。李锐认定自己和姑娘的关系是正常的、正当的,故而表示:“风霜冰雪莫何奈”。结果,风霜冰雪还是很快到来:两人遭到粗暴干涉和多次大会批斗,最大的一次是在磨子法的领导单位下游佛子岭电站举行的,那里更人多势重,被上纲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高度。为此,李锐日记中断数月之久——他和姑娘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实难笔诉。

  “文革”的一大功效,便是摧残人性和良知。一缕美好的情缘,就这样被斩断了。其后,李锐在给二姐的信中,诉说了他的愤懑:“翻《龚自珍全集》(‘不拘一格降人才’作者)。这个开一代风气的人,终身微官,志不得伸,辞官回乡,颇有些‘艳遇’流传。于是有人论述,因不得志,‘于是乃横逸斜出,为红粉知己之想’。……我何感相伴!且龚归乡二年而逝,仍是一直埋头著述的。这种‘情不自禁’的咏叹放诞,也是诗人一时难免。我之写上这段,就在花事(指同姑娘交好并被批斗——笔者)。当时也颇有‘红粉知己’聊慰寂寞之感,而终坠聊斋故事也。”

  多年之后,李锐这段“花事”仍被若干人视为“污点”,包括他的女儿。本人则完全相反,认为这是李锐人生中的一个亮点,耀眼的亮点。试想:小姑娘当年26岁,年轻,貌美,她同大自己32岁的李锐相爱,图什么呢?或者反过来说:李锐乃戴罪之钦犯,除了“彭德怀反党集团追随者”、“阶级异己分子”等沉重的政治帽子外,一无所有,他依什么条件与姑娘牵手呢?唯一的解释是:李锐以其独有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姑娘的芳心。这场爱情悲剧,无疑映照出姑娘的纯洁、真挚和勇敢,令人激赏!

  事过多年,李锐始终对姑娘心存感念。他告诉我:“这姑娘后来结婚了,留在安徽某县城,而没有回上海。她知道我回京担任了要职,但从没找过我,没要我帮她解决什么问题。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她的自尊、自重,品德是很不错的。”


  替党向你赔礼道歉

  “时待长安新信息,云天孤雁喜春还。”1979年,李锐平反、复职。范元甄情随势转,对她弟弟流露出同李锐复婚的意向和希望。李锐知悉后一度犹豫:要不要给子女一个完整的家?并为此征询亲友的意向。此时,李锐的亲友百分之百、异口同声、坚决果断地阻止李锐:你如果还想活下去,好好过个晚年,就绝对不要和范元甄沾边!他的家庭成员中,都努力为他找好老伴。很快,建设部负责老干局工作的张玉珍被推荐。张的夫君已经去世,是声望很好的老红军。当她知道李锐的前妻和三个孩子都在,挂念他们是否应当复婚。刘澜波于是找她谈,在座有电力部副部长王林。刘甚至说:“李锐要是和范元甄复婚,(指着王林说)我们部党组的同志都反对。”于是张玉珍同意了。1979年结婚时,李锐62岁,张玉珍49岁。

  人们常羡慕和夸奖“米脂婆姨绥德汉”。张玉珍是陕北米脂人,名副其实的美女,她家是贫下中农。延安大撤退时,毛主席曾去过她家那个村,进过她的家,和她母亲握过手,拉过家常。她14岁进入绥德抗大学习,后参加八路军,抗美援朝时担任后勤工作,当过护士,任劳任怨,还学过医。后长期在建设部照顾老同志,甚得好评。“文革”时,她非常厌恶江青和“四人帮”的作为,她家成了老干部及其子弟的避难所和招待所。

  张玉珍朴实,善良,正直。她敬重李锐的人品,对他遭受的苦难深为痛惜。她抚慰李锐说:“共产党对不起你,使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来好好照顾你,就当共产党向你赔礼、道歉了。”张玉珍这样说,也这样做了。她对李锐体贴入微,悉心照顾。李锐两次心脏病突发,全是她发现后立即送往医院,抢救过来的。她守候在北京医院,几天几夜不曾离开李锐的床边,医护人员无不深受感动。平日里李锐吃药、打针、保健、食疗等事,悉数由她料理。

  1989年李锐处境艰险。张玉珍非常担心,特地去找帅孟奇大姐,说李锐很可能遭遇不测,请大姐帮忙,让自己随同他一道去,好照顾他(她已经准备好了药品、注射器等)。帅大姐说:“不会吧,不会吧,你别哭,我答应你。”不久李锐同杜润生、李昌、于光远一道,在中顾委受到追查和批判,趋势是清除出党。几个月后,此举被陈云挽救过来。

  杨纯住在木樨地和李锐相邻的一栋楼,张玉珍常陪同李锐去看望她。晚年的杨纯,似乎看破红尘,什么都不想管,也劝李锐不要出头,免得招惹忌惮和压制。实际上,杨纯是对党风越来越失望,忧心忡忡。张玉珍多次说:那大姐好哇,真好,我们能谈得来。

  我问过李锐:杨纯有范元甄漂亮吗?李说没有,但杨非常有才干,待人真诚。李锐不止一次对我讲:“抗日战争中,女团政委很少有几个,杨纯和赵一曼一样,都是真正带兵打仗的啊!”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深为感慨:“当年,你和杨纯若是不失散就好了……”

  李锐尤为称许和感激相濡以沫的张玉珍。他对友人说:“老伴贤良,因此晚年有一个如愿幸福的小家。我这条命是她给的,没有她我活不到今天,我的文章和书一多半是晚年写的。”李锐写过一首诗《赠老伴玉珍》:

  我还越活越年轻,感谢婆姨米脂人。护士医生兼政委,喜欢乱讲最担心。

  李锐以90多岁的高龄,仍经常游泳,笔耕不辍,殊为罕见。他与张玉珍相亲相爱,也时有诙谐逗趣之乐。有次在饭桌上,谈起“米脂婆姨绥德汉”,李锐问我:你知道为什么陕北出美女吗?我说不清楚。李锐解说:“西北自古以来就是汉族同少数民族征战和融合的地域。原来‘五胡乱华’有匈奴、鲜卑、羯、氐、羌五族,现在除羌族外,都同化了。人种杂会,就产生美男美女。”我说,你和你父亲长得都像外国人,李锐说:“是。我接受邀请去美国哈佛访问,有人就问我:你是不是犹太血统?我的祖母是广东客家人,大脚。说不定,先祖在哪一代上也有过异民族的融合。”

  范元甄同李锐复婚的幻想破灭后,仇怨叠加,扬言不把李搞下台不罢休。1984年,范向陈云写信状告李锐。此时,邓力群和一位干部家属亦给陈云写信告李锐。陈云批示:既然这么多人有意见,看来李锐可调离组织部。这个情况是习仲勋告诉李锐的。好在因年龄过线,李锐已两次请求离休。于是组织部开常务会,肯定李锐在中组部的成绩,向全国发文,一体周知。李的组织关系仍留在中组部。

  鲁迅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锐、范元甄的悲剧,留给人们很多反思和警示。对于已经作古的范元甄,笔者始终抱有深深的惋惜甚或怜悯,因为她既是助纣为虐的害人者,又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面对着她年轻时的照片,我禁不住感叹:当初如此美好、优秀、温存的革命少女范元甄,何以变成后来那个冷酷、暴戾、无情无义的政治怨妇?是谁把她的人格与道德扭曲、异化成这种样子?

  李锐的好友、新华社副社长李普发表文章归结说:李锐和范元甄“是思想改造的两个截然相反的典型,两个人各处一极。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从延安开始的。可以说,范元甄是在延安经过整风运动就改造好了,而且改造得出奇地好,出奇地彻底,因此,思想言行‘左’得出奇,越来越‘左’得不可思议。李锐恰恰相反,几十年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能改造他,批斗也罢、撤职也罢、开除党籍也罢、流放也罢、坐牢也罢,李锐还是李锐。他一生中越来自觉地反‘左’,老来反‘左’更坚决、更积极。”

  在罹难的20年中,李锐阅读了许多,思考了许多。“积思多愤声情烈,剑胆琴心万玉鸣。”离休后,他重操董笔,著述甚丰,其成就远远超过官位上的业绩,在国内外产生重大影响。

  2008年,由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杂志社和中国改革开放30年论坛暨评选活动组委会发起,以民间自由投票的方式,评选改革开放30年以来全国杰出人物、经济人物、社会人物、农村人物各30名。李锐当选杰出人物(同登该榜的有杜润生、袁隆平、于光远、吴敬琏、江平等)和社会人物(同登该榜的有刘道玉、吴明瑜、吴南生、周强、周瑞金等),可见其声望之隆。

  李锐是受人尊敬的中共元老,又是位有争议的人物。盖因其“笔底风波今未免”,“仍骑虎背进诤言”。有争议是好事,是非辩而澄显,真理论而铮明,怕的是无人抖擞,万马齐喑。李锐自谓“六根未净少年郎”、“生平意气老犹昂”,对于历史检验,似乎颇有信心。

奚青,《炎黄春秋》2012年第6期,原标题为《“伤心桥下春波绿”——读李锐流放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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