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日 星期一
迟到了32年的正义
今年6月12日,澳大利亚正式将一纸证明交给迈克尔和林迪,告诉他们:一只野狗将为他们的女儿阿扎利亚之死负责。
此时,迈克尔和林迪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为了这一纸证明,他们足足等了32年。
此前,阿扎利亚的死一直被归咎于其亲生母亲林迪。作为澳洲历史上最有名的婴儿,阿扎利亚在澳洲乃至世界司法历史上都留下浓重一笔。她生于1980年6月11日下午1点16分,殁于1980年8月17日晚8时左右,仅仅生活了67天。但她的最后一声哭泣却回荡至今。
“林迪是无辜的,我们是有罪的。”《纽约时报》6月21日用了这样的标题,检讨32年前的那桩冤案。
巨岩下的哭声
艾尔斯巨岩是澳大利亚北部地区(简称“澳北区”)的骄傲。这块独体岩高达348米,长约3000米,周长则达到9公里,宛如一块巨大的面包,孤零零地矗立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它被当地土著称为“乌鲁鲁”(Uluru),意为“见面集会之地”。
1980年8月16日是个安息日,居住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迈克尔·钱伯兰和他的妻子林迪来到巨岩下野营。他们是虔诚的教徒,迈克尔还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一名牧师。伴随他们的除了两个稍大的孩子艾登和里根,还有刚加入的新成员:约九周大的女儿阿扎利亚。
迈克尔夫妇在巨岩下的阴影处扎了一个帐篷。第二天晚上8时左右,林迪在距离帐篷20米到25米处参加烧烤野餐会,阿扎利亚则被留在帐篷里睡觉。
突然,一声凄厉的婴儿哭声从帐篷里传出来。林迪回忆说,自己跑过去,只见一只野狗从前门敞开的帐篷里出来,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而躺在婴儿床里的阿扎利亚则已不见踪影。
“野狗叼走了我的孩子。”林迪哭喊道。
近300名来此度假的人们和警察,立即在附近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但不幸的是,结果并不如人愿,迈克尔和林迪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阿扎利亚。
不过,事情远没有到此结束。就在迈克尔和林迪还未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时,他们便随即陷入到铺天盖地的舆论风暴中去。社会上到处疯传着这样的流言:林迪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阿扎利亚,将女婴作为献给神灵的祭品。
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警方在事发地3英里之外发现了阿扎利亚的睡衣,却没有在睡衣上发现野狗的唾液和毛发。此时,“林迪杀婴”的谣言似乎变得越来越真实起来。而且,专家的实验表明,野狗的牙齿会穿透但不会割破布料,而林迪描述的阿扎利亚穿的“柠檬色滚边外套”并没有被找到。
验尸官的验尸报告,也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迈克尔夫妇。最终,检方指控林迪用指甲刀谋杀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制造了被野狗吞噬的假象;迈克尔被指控在案发后协助妻子洗脱罪名。
“程序正义”下的审判
1982年9月13日,案件在澳北区首府达尔文市法院审理。记者蜂拥而至,澳大利亚历史上第一次采用电视直播法庭审判。当年10月29日晚上,陪审团裁定两人罪名成立:林迪被判处终生监禁,迈克尔则被判处18个月缓刑,还须缴纳500澳元的保证金。接下来的两年,联邦法院和澳洲高等法院驳回了林迪的上诉。
尽管对林迪的审判存在一定的争议,但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法学教授保罗·伯格曼和迈克尔·艾斯默看来,案件的审判完全符合“程序正义”:林迪和迈克尔有受陪审团审判的权利、寻求律师辩护的权利、与指控者对质和交叉盘问的权利等。研究野狗的专家也登场论辩,唯一没有站上证人席位的是:澳洲野狗。
伯格曼教授认为,长期以来法官采信的常常是在同一领域被科学家普遍接受的理论,即“普遍接受原则”,这也是林迪被判有罪的原因之一。不过真正把林迪送入监牢的,恐怕是林迪本人。
在英美普通法下的刑事案件中,被告通常选择“沉默是金”。尽管迈克尔在法庭上词不达意,但林迪却没有如常人想象的那样涕泪涟涟,也没有低声下气。相反,面对法官巴克在法庭上的盘问,林迪表现得斗志十足,甚至咄咄逼人;在庭外,林迪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与丧女的悲痛极不相符。这种种举动,都让法官觉得,林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受害者。
最重要的是,伯格曼说,林迪讲述的“野狗食婴”的故事让人难以置信。如果她不是如此肯定,而是含混其词,就为女婴之死提供了其他版本的可能。但陪审团听完她语气坚决的口述之后,不得不面临艰难抉择:要么澳洲野狗有罪,要么林迪有罪。
判决看起来也让公众满意。在1984年的投票中,76.8%的澳洲人认为林迪是有罪的。
流言的伤害是巨大的。曾有报告指出,阿扎利亚一出生就被穿上一件黑色的衣服,一名医生据此认为林迪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而且医生发现“阿扎利亚”在词典里的意思是“荒野里的牺牲品”。而事实上,黑色是当时衣服的流行颜色,而“阿扎利亚”的意思是“上帝保佑”。
一线转机
案件看起来到此结束了,但历史往往在不经意间被扭转。林迪夫妇必须要感谢澳北区在1973年废除了死刑,使得案件有被纠错的机会。
1986年2月,一位攀登艾尔斯岩的游客坠亡。善后人员在死者遗体不远处的野狗山洞洞口,发现了一件“柠檬色滚边外套”。
澳大利亚当局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把衣服拿给在狱中服刑的林迪辨认。当衣服被确认是阿扎利亚的外套时,当局在1986年2月7日宣布林迪剩余的刑期被赦免了。法官莫林在1987年提交的报告中强烈质疑此前的判决。澳北区刑事诉讼法庭推翻了此前对迈克尔夫妇的所有判决,并决定给予其经济补偿。但林迪依然是被“赦免”,并不是被宣判无罪。
公众的愤怒并没有被消解。当林迪走出法院的时候,她不得不用手提箱遮住头部,抵挡反对者抛掷的袭击物。
背负着杀害女儿的罪名、困顿的牢狱生活让林迪的生活崩溃了。她与迈克尔离了婚,并在1992年底嫁给了一名美国出版商里克·克莱顿,他也是一名“基督再临安息日会”的教徒。
经过漫长的等待,林迪终于在1995年12月等来了法院的第三次审讯结果,不过法官隆德斯作出的判决却是:阿扎利亚死因不详。林迪再一次陷入绝望的等待。
由于这起案件影响力颇大,所以有关阿扎利亚案件的讨论一直在继续,书籍、电影、电视剧、戏剧不断出现。1988年,好莱坞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黑暗中的哭泣》上映,为林迪鸣冤,并向公众舆论发起了挑战。
在此期间,案件也曾出现戏剧性的转折:2004年,墨尔本一位78岁的老人弗兰克·科尔声称,他在阿扎利亚失踪的那天晚上,用猎枪击毙了一只叼着一个女婴的野狗。由于不敢报警,他将死婴埋掉了。尽管科尔通过了测谎仪的测试,但林迪却对这一说法表示怀疑。
不完美的句号
面对各种流言蜚语,迈克尔和林迪坚称自己无罪。最终,他们的坚持没有白费,终于等来了澳北区司法机关在2012年2月24日举行的第四次审判。
在这次审判中,澳北区法官伊丽莎白·莫里斯重新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回顾了案件中的法医报告,并着重考察了野狗袭击婴儿的可能。
的确,在阿扎利亚之前,不时梭巡在艾尔斯岩附近的野狗并没有对孩子造成伤害,但1986年到2010年发生了多起野狗袭人的案例,进入21世纪以来,至少有3名孩子因此而死亡。“很明显,”莫里斯法官表示:“动物(野狗)不会攻击孩子的固有观念应该被舍弃。”
最终,法官莫里斯作出了迈克尔和林迪期待已久的判决,为他们长达32年的等待画上了个不那么完美的句号。“我非常痛心,时间并不能冲刷掉你丧女的悲痛。”当莫里斯含泪宣布阿扎利亚之死是因遭受野狗的袭击时,法庭内拥挤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
法庭认为,澳洲野狗的平均寿命是10年,这意味着,即便袭击阿扎利亚的野狗没有被老科尔击毙,也已经被时间杀死了,因此无人再需要为此负责。
到此,澳洲出现了令人惊讶的忧伤与羞愧并存的场面。澳大利亚第十电视台的记者凯文·希区柯克是当年追逐林迪的众多狗仔之一,他立刻向林迪道了歉;三十多年前嘲笑林迪的喜剧演员温迪·哈默非常内疚:“在我盲目的愚蠢和残忍面前,感谢你们的容忍与耐心。”
当事人迈克尔说:“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的骇人战役,有时很令人痛苦,但现在可以让我们女儿的灵魂安息了。”他和林迪高兴地举起了新的死亡证明。此时,他们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为了这一纸证明,他们足足等了32年。
“澳大利亚政府再也不能说野狗不危险或野狗只有被激怒时才会攻击。我们生活在一个美丽但危险的国家。我们要让所有的澳大利亚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林迪说。可能现在的她已经开始意识到,如果当初自己面对审判时选择收敛,而不是在法庭上表现得斗志十足,甚至咄咄逼人,那么也许法院早已证实了她的清白。
现在,如释重负的林迪正在写一本关于宽恕的书,她已学会了怎样宽恕那些曾讥笑她、诽谤她并将她定罪的人。
“但我们不应轻易原谅我们自己。”《纽约时报》作出如此反思。
(感谢北京外国语大学周卫提供翻译协助)
周至美,《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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